第36章
秦婉去跟侯爺請安, 順帶提及皇帝約了她晚上一起逛教坊司,聽見皇帝這般無恥,饒是侯爺知道皇帝一家無恥, 卻不知道可以無恥到這種地步。
侯爺從懷中掏出令牌:“阿婉,這是阿曦留給我的令牌,你去調令人, 讓人護着你。”
“公爹不必擔憂,他哪裏會一下子來動我?拿什麽名義來動我?難道要殘害忠臣遺孤,我做錯了什麽?不過是女兒家之間置氣罷了。他只是要吓唬我而已。我會随機應變, 還有阿曦也給我了令牌。”
如此侯爺也就放心了:“你萬事小心。”
“嗯,我知道的。他想要傷我, 還沒那個本事。這倒是一個我們全身而退的好機會。您等我回來跟您細細詳述那教坊司的樣貌, 公爹沒有逛過吧?”
侯爺臉一變, 這個兒媳婦怎麽就調侃到他身上來了?立馬拉長着臉:“我們裴家家風清正,這種地方不去。”
“哦哦!那我去看看, 就看看!”
“……”她不是去看看,她還想幹什麽?侯爺吹胡子瞪眼。
秦婉一身月白色胡服, 腳上羊皮小靴,帶着梅花上了馬車,去了教坊司。教坊司有東西兩院, 歷朝歷代都是官方歌舞團性質,後來漸漸變味兒了,成了如今這個情形, 是官方營業的特殊行業。
秦婉下了馬車,一身便裝的年輕太監等在門口,伸手:“郡主,請!”
“您請!”
秦婉跟着太監往裏走。
隔開一條河, 河對過就是貢院一條街,裏面住了多少學子,白日裏書聲琅琅,而這邊到了晚上吹拉彈唱,絲竹袅袅,一排排房子上挂着紅燈籠,倒也是應了紅燈區的名頭。
秦婉雖然穿着胡服,披着鬥篷,那張臉,哪怕是這條街上的女人塗脂抹粉,也沒有人能比得上她。難免有登徒子上來對她動手動腳。
身邊的太監也不替秦婉擋一擋,梅花替她擋在身前,這也就是秦婉沒帶珠兒和環兒過來,只帶了身手極好的梅花的原因。她拉過梅花,在她耳邊說悄悄話,梅花連連點頭。
跟梅花聊完,走過一座拱橋,放眼望去火紅的燈籠映照在水中頗有趣致,聲色場所,各個年齡段的男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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橋下走上來一群人,幾個年輕男子,摟着女子,往上走來,秦婉往下走去。為首的一個男子,看向低頭走的秦婉,叫:“等等!”
秦婉側過頭去,看向那人,那男子立馬笑出聲來:“好标致的人兒,眉眼之間居然有那忠孝郡主的模樣。”
秦婉也不回她,看向邊上的太監,那太監壓根就不理睬,只是低頭看戲。秦婉又看了一眼梅花。
沒有人會認為忠孝郡主會出現在教坊,所以只當是教坊裏來了一個跟忠孝郡主很相似的美人兒:“那個裏的?告訴爺一聲,爺去光顧。”
說着就要對秦婉動手動腳,秦婉伸手推拒,那人還說:“賤婢,不要給臉不要臉!”
聽到這句話,梅花一步上前:“找死!”将那人,一把舉起往河裏扔去,那一聲巨大的落水聲,惹得所有人都往這裏看,跟着那個男子的家仆一個個撲到河邊,有人提着燈籠下去撈人。
秦婉要下橋,被人攔住,那男子的家仆叫:“不要走,要是我家爺有三長兩短,要你償命。”
秦婉挑眉:“償命?他對我不敬,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
梅花過來伸手一把扣住小太監,扯下他的褲子:“無根之人在此,誰敢放肆?”能用太監的,只有皇族,瞬間把人都鎮住了。
秦婉看河裏的人已經被拉了上來,皇帝在遠處站着,他是白龍魚服,這個秦婉又把太監的身份給露了出來,他的身份豈不是大白于天下了?
秦婉快步走過去叫:“義父!”
秦婉是皇帝親封的義女,她這麽叫是順理成章,再正确不過:“他們方才冒犯于我?您說怎麽辦?”
“來人!”
“老爺!”
“将他們送回去,交到他們父親手上。”
“是!”
秦婉跟在皇帝身邊,聽他說:“不知道我們是便裝出行嗎?”
“顯然,不是我不知道,是這位公公不知道。義父既然帶我來見識教坊司,也知道我是女子,難道就能容忍他人來調戲于我?”秦婉問他,“既然義父讓他來接,我想他應該知道,是為了護送我到義父身邊才是。否則義父為什麽不直接讓我找進來?因此,我遇見這種事情,很明顯是這位公公失職,既然如此,我便讓他負起責任來,您說呢?”
皇帝早已知道她這一張利嘴,此刻也不是跟她辯駁的時候:“走!”
秦婉跟着他進了一個院子,院子裏小橋流水,梅花暗香,一路走進去,裏面早有侍衛和宮人在邊上站立伺候,秦婉跟着皇帝一起坐下,皇帝看了她一眼:“婉丫頭當日一曲琵琶讓宮妃落淚,不知道闵翩翩可有這等本事?”
邊上宮娥為秦婉斟茶,秦婉端起茶盞:“恐怕很難。”
闵翩翩進來,這位歌姬長得非常端莊大方,看上去倒似個大家閨秀,舉止也是進退有度,抱着琵琶坐下:“奴家見過兩位客人。”
“我這個侄女,也癡迷于琵琶,聽說闵姑娘琵琶技藝超群想要來聽上一聽。”
“是,不知小姐想要聽哪一曲?”
“來一曲蘇大家的蝶戀花如何?”蝶戀花是這個世界詞人蘇大家的一首懷念亡妻之作,秦婉看向皇帝,“不知道是否能勾起伯父對伯母的懷念?”
闵翩翩還是撥動琵琶弦,來這麽一首。曲子中失去心愛之人的情感也能體現,不算上那種音修對人感情引導的修為,這個技藝已經算是高超了。
一曲罷了,皇帝問秦婉:“不知婉丫頭有什麽評價?”
“不愧為大家。”
皇帝看向秦婉:“不如婉丫頭也來一曲?跟闵翩翩一比高下?”
“義父,讓我在教坊彈琵琶?”秦婉看向皇帝。
“有何不可嗎?”
“君無戲言,我怎敢不從?”
秦婉過去拿過闵翩翩的琵琶,開始試了兩個音之後,重新彈奏這一曲蝶戀花,從剛開始兩情相悅,夫妻恩愛,到後來的天人永隔,若說秦婉心中最大的傷痛是什麽,就是輾轉這麽多年,與裴曦之間生死相隔,不得相見。這等痛楚在她彈出來,加上音修的即便不過一點點的功力,也足以勾起他人的心酸往事。
已經有護衛開始淚流滿面,也有宮娥思起了與父母天人之隔,那太監闊別家鄉,今生沒有情緣,一個個入了曲中。唯獨皇帝還帶着笑,看着秦婉。
秦婉曲罷,皇帝拍手,問闵翩翩:“我這侄女的琵琶技藝,比之你如何?”
闵翩翩趴在地上:“奴不敢與小姐相提并論,小姐神技。”
秦婉放下琵琶坐到位子上,淡然處之,喝着茶水,看着闵翩翩:“你的技藝已經非常不錯了,也不用妄自菲薄。”
皇帝揮手讓闵翩翩下去,看秦婉還在喝茶,臉色絲毫未曾變,他今日原本想的是,帶着她過來,敲打敲打她,只要她領悟過來,如果不聽話,最後的結果會到這裏。他等着她向他求饒。
沒想到她琵琶也彈了,沒有絲毫的反應。皇帝臉色微變,只能直接說出目的了:“婉丫頭,以為朕今日讓你來這裏所謂何事?”
“讓我見識一下,嫁裴曦不是我最壞的路,更壞的路,可能以後在這裏賣身又賣藝。而且剛才一曲作罷,您臉色未變,這是一曲蝶戀花,思念亡妻之作,證明您已經對亡妻沒有什麽思念了。我也不能再巴望您對我父親有什麽感念之情。”秦婉喝着茶看着皇帝。
“既然你已經知道,你這是有恃無恐?真當朕動不了你?”
“義父跟闵翩翩一樣妄自菲薄了。”秦婉坐在那裏,“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您可以不講道理,直接一根白绫賜下都沒問題。這個結果,我跟殿下也說過,他若是再糾纏不清,我的結局恐怕只能是白绫一根。”秦婉放下茶盞,“可惜他沒有把我的憂慮放在心上,一意孤行。再拿這次的事來說,我先進布莊,何大小姐仗勢欺人,我不過是給她添個堵。說白了,不過是不願被她欺壓罷了。最後她去掀開了靖王的糞坑蓋子,陛下卻把這個事情恨在了我的頭上。敢問陛下,二殿下置這等外室,難道沒有我這句話就不存在嗎?”
“你巧舌如簧,處處推托,若非是你,怎會引起此等軒然大波?”
秦婉搖頭:“所以陛下以為,我在遇何大小姐之流就該忍着這口氣?我在被秦姝母女算計就不能反擊?如果是這樣,秦婉已經死了十次八次了。陛下何不仔細想想,有那一次,是我主動去設計陷害于人,那一次不是我被逼無奈才出手的?陛下将我賜給纨绔,我嫁了。陛下讓我在教坊彈曲,我彈了。真要下旨把我罰入教坊,那我等着!”
皇帝拍着桌子:“混賬,你如此冥頑不靈。”
“不是我冥頑不靈,而是你能保證季成運對我斷了念想嗎?我對天發誓,對他沒有一絲一毫的觊觎之心。若是有,只願五雷轟頂,永世不得超生。”秦婉看着牆上挂的畫,畫上的細節看不清楚,她站起身來走到前頭,難得這麽個地方還有如此清雅的畫,山林幽靜,柴扉半開。
秦婉已經說到這個程度,說到底還是自己的兒子一直對着她糾纏不清,皇帝一下子陷入沉默:“朕并不想對你趕盡殺絕。只是,再有這等事,朕定不輕饒。”
秦婉敲着圖上的小院,轉身:“陛下,若是我在京城,定然會與太子見面,也定然會與靖王殿下,何大小姐相遇,不如我離開定安,隐居山林,您以為如何?”
“你願意?”
秦婉靠在牆上,看着皇帝:“有什麽不願意?要是我不走,無論我做什麽都是錯。我不反抗,恐怕遲早被太子拖進他的東宮,就變成了□□儲君的妖姬。我若是反抗,您也看到了,就是現在這個結果。”
“你帶入裴家巨資,若是讓你帶出京城,如今外頭局勢,只怕落到別人手裏。”
“您放心,我也不敢帶這麽多家産走,不用百裏,早已經沒命了。而且有家産,以裴曦之能,恐怕是戒不掉賭了。我會把家産送個各家廟宇,今生已然無望,只願來生不要是這樣的結局。說到底,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婉丫頭,朕也是無奈,你莫怪朕……”
“不怪,這都是命。能茍全性命已經難得。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定然不負陛下所願。”
“你是個聰明人,朕靜待佳音!”
秦婉從教坊司離開,扼腕沒有聽蕭玉兒唱曲,回到了家裏,扔了裴曦的令牌出來,讓人去到處傳揚昨夜皇帝約秦婉夜游教坊司的事。這事兒,她不好好宣揚宣揚,不好好讓世人知道皇帝無德,怎麽行?反正昨日河邊人多嘴雜,誰知道是誰透露出去的?
有人把當年秦賀昌千裏單騎接回皇帝的那一段拿了出來,好好地回憶了一番英國公的孤勇,又有人把秦婉做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只能感嘆世态炎涼,人心不古,皇家薄情,嫁了纨绔,還不夠,還要被威脅罰入教坊司。
那些浪蕩子,一個個在那裏言道,若有一日秦婉進入教坊,定然要去捧場。越是這樣被傳,越是讓人感到凄涼,這就是功臣遺孤的下場。
而朝堂上還在争鬥不止,幾派之間互相攻讦,皇帝的政令已經頒布了三五個月,連定安城都沒有出,而西南和東南的叛亂已經如火如荼,連連奪下州縣,開出的官倉無糧,皇族宗室的私倉卻是米糧滿倉。
連着三個州縣的宗室被殺,豪紳官宦無不吓破了膽,然而現在,朝堂上為了誰能領兵平叛,還在争論不休。
這個時候,貢院那條街上,那些學子之間有個讨論,為什麽沒有将領去平叛,是将領們貪生怕死嗎?
當然不是,而是當今對待忠臣之後,英烈遺孤太過于讓人寒心,皇帝的表現被列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太缺德了。
皇帝這才明白,當日秦婉将人踢進河裏,又讓人看到太監,把事情鬧大,并非臨時起意,而是已經步步算計,就是要讓所有人知道他在威脅她罰入教坊司。皇帝再怒也沒有用,這個時候若是再殺秦婉,被學子口誅筆伐是一回事。恐怕會給自己更添一筆無德之名,現在局勢不穩?又入套了!怎麽敢信她會乖乖地退隐山林?此事要再議了。
皇帝為了破掉這個僵局,下了旨意,年底宮裏家宴,讓闵翩翩和蕭玉兒進宮,演奏唱曲。
故意讓禦史出來勸谏說不該讓官妓進宮,有辱聖聽,皇帝哈哈大笑:“朕就是要破了你們的傳言。忠孝郡主成婚前,在宮裏彈奏一曲,技藝超群。她一直聽聞闵翩翩琵琶無雙,在朕面前說了幾次,又說想聽蕭玉兒唱曲。這丫頭,自幼兒被朕當成女兒養大,她想要聽。朕就找了個時間,帶她去聽了,只是朕未想到,教坊司魚龍混雜,有人吓着了那丫頭,她聽得不盡興,惹出這麽多的流言蜚語。索性趁着這次家宴,把人召進宮來,讓她大大方方的聽。也不枉朕疼她一場。不過是聽個曲子罷了。”
皇帝的這話,有人信嗎?大約是沒人,畢竟教坊的職能之一也就是做節慶演奏,叫進來聽個曲子算個什麽事兒。還用得着特地擺出來裝模作樣辯論一番。不過好歹也算是個塞子,堵一堵天下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