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瓊文 仙君被罰斬殺十萬木甲,向晏就為仙君做十萬
天蒙蒙亮,偃方飛船如一圓硯,凜凜不可侵。不若向晏的飛行甲,宛如活物。鵬鳥僅有其五分之一大小,悄悄跟飛在下方,朝巨缸前去。
沈檀問:“這飛船不會突然下降吧。”
“會。”時庭說完,駕鵬鳥下行。
沈檀不解:“你如何得知?”
“看地上。”時庭手指地面陰影道,“我在鵬鳥和飛船間留了足夠距離,應當不會撞上。”
飛船抵達巨缸正上方,八條鎖鏈垂下。鎖鏈上各下來一人,将鎖鏈一端拴在缸邊,又爬回飛船。
沈檀問:“現在不下去?”
時庭道:“水花四濺,會引起注意。等下缸被擡起,應該要晃出不少水,我們正好下去。”
巨缸傾倒在水塘中。最長的幾條鎖鏈先被收短,擺正巨缸。緊接着,所有鎖鏈繃緊,巨缸先是巋然不動,而後飛船猛地一震。時庭知時機已到,推了兩下機關。鵬鳥仰頭收翼,在巨缸離開水面那一刻,恰好落入缸中。
“嘩啦——”缸中水如海浪一波波推來打去。鵬鳥傾斜沉入水中,前方正對着偃方飛船底部,其他幾面均是缸壁。他們飛了多高,飛去哪裏全看不見了。
接下來,時庭将鵬鳥變作鲲魚。內部空間不斷扭曲,咯吱作響,最終整個沒入水中。四周漆黑,下一刻燈全點起,照的鲲魚內部紅彤一片。只見內艙被拉得很長還彎曲成圈。
飛船已平穩飛行,時庭朝外頭向喻招手。向喻在嘴前打了個手勢,表示大家已戴好避水法器,又在腹部打了個手勢,意思腰帶已系好。時庭回身推下開關。
缸中水被緩緩灌入艙內,先是沒過腳,而後及腰,最後淹沒頭頂。木甲們浸泡于幽域之水中,好生暢快。唯有沈檀,痛不欲生。
鲲魚注滿了水。鲲魚又變回鵬鳥,準備起飛。這時哐當一聲巨響,鵬鳥撞在缸壁上,卡住了。
“缸中有異響,請檢查。”偃方飛船同時傳來警報。
一道黑影飛出,沈檀伏倒在臺面。水中無法交談,時庭只有密語道:翅膀張不開。
鵬鳥聞言,自個兒向上撲騰。一次,兩次,終于将翅膀搭在缸邊。此時天已全亮,衆人終于再見天日。
“缸中有異樣,請檢查。”飛船再次傳來警報。
幾個偃方人順鎖鏈從飛船上下來。鵬鳥向前推進。巨缸前傾,幾人慌張爬回飛船。缸中水傾瀉而下,也算不清是被鵬鳥抽走的,還是這次意外潑出的。
“缸重劇減,請檢查。”這次是因鵬鳥飛離。
鵬鳥滿載幽域之水,沉得貼地飛行。忽然,時庭發現鵬鳥飛出時帶出了不少水,在地上拉出一條與偃方飛船不同的軌跡。
糟糕,會暴露。
他向後一望,果真有三臺小飛行甲從飛船下來追擊。
“轟隆——”黑火如流星追來。鵬鳥閃躲,卻還是不幸被打中。幽域之水從彈洞中漏出,地上軌跡更加明顯。艙內滿是水,時庭無法傳話後頭木甲,于是又密語:需要把洞堵住。
黑影掠過,一臺木甲急忙忙用身體去堵洞。無奈飛行甲襲擊不斷,鵬鳥又挨了幾下。木甲們雖相互效仿擋洞,可水跡不斷,始終會暴露行蹤。
忽然,沈檀痙攣着,在地圖上指了去峽谷的路。時庭想,峽谷水流遄疾,又諸多岔路,的确是藏身之所,立即改道。
鵬鳥終于擺脫了偃方追兵,在峽谷上方的雪地裏停下。木甲們下來透氣,有幾個去撿木頭,修補鵬鳥。
“你沒事吧。大家出來都精神抖擻,怎麽就你這樣。”時庭攙着沈檀,搖搖晃晃帶他走到溪邊。溪水已有一半結冰。沈檀甩下外衣,踏入溪中,整個人浸沒,如毫無知覺一般。過了好一會兒,他的頭才浮上來,似乎還泛着靈光,絨絨可愛。
他伏在岸邊修養。一團團雪球似的小獸從林中探出頭,一颠一颠跑來圍他。
“什麽東西!”時庭拔劍驅趕。那些獸兒雖看似幼小,卻已養成兇猛的性子,露出厲齒,嗷嗷直吼。
“別傷它們!”沈檀柔聲道,“仙貍就是求你摸一下頭。摸摸就會走了。”他撫了撫最小那只的腦袋,貼臉說了些心疼話。小仙貍便跑回林中。
過了一會兒,小仙貍拖回一物,用綠葉仔細卷住,還別了一片幹癟的花瓣,看似是禮物。
“這麽乖。讓我瞧瞧你送了什麽?”沈檀笑着打開,哇地一聲,擋住臉。
“好像是野獸的心髒。”向喻湊上前道。
“拿開。”
“嗚……”小仙貍委屈兮兮将葉子叼到遠處,背着他們吃起來。
“原來是你愛吃啊。”向喻數落沈檀:“它把愛吃的東西都送給你,你還不領情。”
時庭奇怪道:“為何我摸了不走?”他從剛才就一直摸,摸了一只又一只,每只都同他撒嬌不離去。
“哎呀!我也沒用。”向喻也胡亂一試,卻遭反咬一口,想來和手法也有些關系。
“可能是我身上的檀木香,他們喜歡。”沈檀捧起一只,輕聲說了什麽,又放它回林中。他從溪中走出,披上外衣,系了衣帶。
倏然,林中冒出上百只小仙貍,群起而攻,将木甲推倒咬爛。
“你做什麽!”時庭和向喻上前阻攔。可人少木甲多,哪裏救得過來。很快就有幾只小型木甲被咬碎了。
就在這時,沈檀跪下,身體中那股力量又隐隐作祟。仙貍們全都停下,望向這邊。沈檀命道:“殺光。”仙貍們繼續啃咬。
“你想阻止我?”沈檀笑了笑,揮袖讓一批仙貍去咬時庭。那股力量果真退縮了。
“噼——”沈檀低頭,一把劍從自己胸前穿出。
“向喻!”時庭沖向沈檀。仙貍們也跟着聚過來,木甲們終于喘了口氣。
“出來。”時庭命沈檀,卻沒有任何回應。向喻問:“我做錯了嗎?”時庭道:“把鬼魂拉出來。”
向喻道:“之前不是試過了。”他拉了拉,果真還是不行。而沈檀眉頭緊鎖,似乎被向喻這一下扯得更疼了。
“瓊文仙官……”衆仙貍中,有一只開口跳上前。
“住口……”沈檀恹恹地揮掌,還未落到它頭上自己卻暈了。
向喻驚道:“是它。它吃了那心髒能說話!”
小仙貍背弓得老高,個頭也顯得大了不少,怒道:“惡人,挾持仙官!”其他說不出話的也跟着露出獠牙。
時庭道:“不是我們挾持,是你仙官要殺我們。”
“那你們成全他啊!”小仙貍攢淚道,“若不是你們來,我們族長也不會犧牲了。族長不願見仙官受屈辱,讓我獻上它的靈貍之心。他說仙官若食下便能法力大增,對抗你們。”
“可你們仙官潔淨,不願接受。你不想族長白死,就自己吃了。”時庭伸手安撫,被反咬一口。他沒有收手,輕輕撫它下巴,它終于服軟。
時庭問:“你知道你們仙官是人偶嗎?”小仙貍哽咽點頭。
時庭道:“我們和他一樣都是一個主人造的,不會害他的。”小仙貍驚訝擡頭。
時庭問:“那你知道他為何要殺木甲?”小仙貍又點頭。時庭兩手一攤,小仙貍跳上。它窩在時庭懷中,說了十二年前那樁事。
那時候的小仙貍比現在還小只許多。當時隗方來了一批狩獵者,頻頻襲擊仙貍族,為奪靈貍之心。仙貍族屢屢落敗,族長請來仙官瓊文,對抗隗方人。
“你幫我看着這肉身。”瓊文仙官手執麈尾,點了點它的頭,就和族長離去。
仙官走後,小仙貍日夜守着肉身。那時接連落了好幾天大雪。它每天都堅持刨雪,不讓肉身被埋。雪每深一尺,它便在周圍多挖一圈,怕邊上雪積太陡,會砸到肉身。
有一天,一只木甲大鳥停下。大鳥中走出一名黑衣少年,穿得單薄,邊打噴嚏邊在雪地裏奔跑。
“人呢?”少年四下張望,發現小仙貍,大喊:“哎!別吃。”少年沒跑過來,而是先放了一臺木甲。
小仙貍和那木甲一番死戰,終究敗下,被木甲握在手中。透過木甲指縫,它看見少年靠近仙官肉身。
“已經死了嗎?”少年探過地上人呼吸,嘆道,“如此容顏,腐化了可惜。”說罷,走去林中,左挑右選,揀了一棵檀木。大鳥中走出兩木甲,揮起斧頭,一人一下不久便将樹砍倒。
從那天起,少年就在仙官身上搭了只小草棚。沒日沒夜倒騰了十多天,也不知道在裏面做了什麽。
後來,少年拆了草棚。地上竟躺了兩位仙官。
少年愁道:“只能刻我的名字,你叫什麽名字呢?哈嚏——”他哆嗦着搓了搓手臂,道:“鬼魂這麽多天也不回來看看,發生什麽事了。”他從袖中掏出一張符咒,塞在一位仙官衣服裏。又道:“這天太冷了,估計是等不到見你了。”
他招招手,兩木甲挖了一大坑,把一位仙官埋了。少年望着那坑,不解道:“這肉身真奇怪,雖說天寒地凍,這麽多天一點變化也沒有。”
仙官埋完,少年又走來小仙貍這裏,對木甲道:“放了它吧,我用了硬木,它應該吃不動。”
小仙貍從木甲手心跳出,沖向瓊文仙官。不知怎的,它覺得仙官比從前更美了。它擡頭,少年乘大鳥離去。
小仙貍守着肉身又過了一個月,終于盼到瓊文仙官和族長凱旋。它扯着仙官衣角,想提醒他肉身被別人碰過了,可仙官聽不懂。
“好啦好啦,等會兒陪你,我這肉身放了太多天再不回去要壞了。”仙官又摸它頭了。它正舒服着,後頸被族長一銜,不許它礙事。
瓊文仙官回到了肉身,伸了個懶腰,突然道:“不對。”他起身活動了兩下,說不是他的身體。他嘗試離魂,發現出不來了。
仙官慌張檢查全身,發現一張附魂符咒,立馬扔了。又見右腕上的簽名,便來問它怎麽回事。它在雪地裏刨了個大洞,洞裏有條已有些腐爛的肉身。
仙官說,有人仿造出他的人偶,要找那人算賬。它記得大鳥去的是神京方向,便領仙官去尋人。它還記得那人身上有股木頭和顏料的味兒,便一路嗅去,果真在一酒肆前見到那少年沽酒。
“為何陷害我!”
少年見瓊文仙官,吓得把手中兩壇酒都砸了。“啊,你附魂了。身體感覺怎樣。”他上下摸了摸仙官身體,真是僭越!
“不怎麽樣!”瓊文仙官将少年推倒在地,打到嘔血,問:“奸人,是誰命你把我騙入木甲?”
“我只是看你死了,給你做個人偶。”
“蠢貨!你知不知道神仙萬不可附魂木甲!”
少年的手被仙官的銀靴左右碾了碾,激動道:“神仙?那我把你從木甲裏弄出來。”他放了幾下法術,納悶:“怎麽沒用……”
“當然沒用。你以為我沒試過嗎。”
“如果毀掉木甲呢?”
“你還想殺我?”瓊文仙官大怒。
小仙貍随他們去了少年住的客棧。瓊文仙官将它抱在懷中,望着少年抖動不止的手。
“仙君喝茶。”仙官沒接,哼了一聲。
少年又摸出一壇酒,見仙官瞟了一眼沒有出聲,趕忙斟上一杯。
聽說神仙們下凡選柔夷多少都是為了這梨花春,看來此言非虛。仙官吃了少年一杯酒,就不生氣了。
“你這人偶做得倒和真人一樣。”
少年興奮道:“有什麽不舒暢的地方嗎?”
“重,活動不便。”
“這我能改。”少年攤出一只手,請示仙官。仙官點頭,少年便褪下仙官上衣,取來一把锉刀,細細磨了起來。
“仙君若是疼……”
“我生來就不知道什麽叫疼。你樂什麽?”
“有生之年能見到一位神仙,還能為神仙做木甲,情難自禁。”
“明明是赤欄人,怎麽說話也和柔夷那些信徒一樣。”
少年磨得一屋子灰。小仙貍嗆得厲害,被瓊文仙官趕去床下待着,之後發生什麽它也不清楚。
等了大半天,它在床底見仙官起身,便鑽了出去。只見少年服侍仙官穿衣,比剛才清瘦了許多。
“果真輕松不少。”仙官左搖右轉。
“仙君還有什麽願望嗎?”
“從來都是我問人這話,如今倒要你來問我。”瓊文仙官笑了。
“我從前能幻化,可飛升。你可有辦法?”少年眼前一亮,轉頭冥思苦想。
二人在客棧同住了好些天。仙官每天都會将它趕到床下,然後少年服侍仙官脫衣,改這改那。
仙官喜歡和少年抱怨天界。他說他成仙前自诩深谙權謀,到了天界才知人間天真。成仙久了,越來越不喜為升遷阿谀奉承,不願爾虞我詐去鬥争。
他說他喜歡下凡,因為在凡間他還能受百姓敬拜,一上天卻是底層仙官,凡事不由他決定。他每日碌碌無為,與人周旋,不得自由。
可他又說他不喜歡久居人間。每次呆久了,就發覺自己與朝生暮死的人們終歸已不是同類。他心中孤單,不知何處才是歸宿。
少年說,仙官若想回去,就和我說,我把這人偶拆了。仙官說不急。
過了十天,瓊文仙官可以飛升了。他腳下一點,生出兩股氣将他推上天去。
仙官在空中轉了一圈,下來同少年道:“你還真有兩下子。來。”攬了少年腰将他帶上天。
“別別別,要掉下去了。”幾把木工刀從空中落下。
“放手,別抱脖子。”
“你相信我啊。”
“別刨我!”
瓊文仙官在低空搖晃了一陣,最終放棄,把少年送回地上,自己一人飛去玩了。
少年仰天等仙官到天黑,也沒見回來。于是自己回客棧,一等就是一個月。
小仙貍記得那日,少年抱着它做木甲。客房的門忽然自己打開,門外站着瓊文仙官,面色陰冷。
“仙君不要……”仙官抽劍将少年的木甲一個個斬成兩半。少年攔他,卻挨了幾拳,蜷縮在地。
“滾回赤欄。”
瓊文仙官拿出一本小冊子,記了點什麽,拂袖而去。小仙貍跟了去,卻日日見仙官斬殺木甲,十分害怕。
有一日,少年來了,身後跟了一群粗糙的木甲,完全不像他會做的。
“仙君被罰斬殺十萬木甲,向晏就為仙君做十萬。”
“耍什麽小聰明!你以為你做木甲很偉大嗎?你只是讓這世道更亂。”瓊文仙官轉身離去,沒碰少年的木甲。
少年不甘,一路跟着。終于惹怒仙官。他回頭刺了少年一劍。可他沒刺到底,便将人推開。
“不要出現在我眼前,看了就煩。”
少年回了赤欄。小仙貍也不敢再跟仙官。
這之後十多年,聽說瓊文仙官都待在柔夷。族長見過他幾次,說他總是仰天流淚,不知是被困人間想念天庭,還是因雙手沾滿鮮血。
族長為此一直自責,說這事皆因它而起,所以今日才将命還給仙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