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大祭司 剛才到底做了什麽,泡澡嗎?
仙袂揮舉,雲堆雲散。
一侍衛從雲後走來道:“君上又在找大祭司了。你們先停一個時辰,容我們找一找。”拂雲官兩手一袖,端在身前。
垂虹官道:“大祭司怎麽又不見了。”
一旁的飛霞官道:“是君上過于緊張了吧。哪次不是将城翻了個遍也尋不得,最後等大祭司玩夠了自己回去。”
垂虹官嘆道:“君上年幼,一直依賴的晴遠大祭司忽然離他而去,好不容易求仙拜佛得了這個,自然特別珍惜,患得患失。”
正說着,拂雲官哎呀一聲,指不遠處道:“我的雲怎麽整出一個洞啊。”
雲洞之中,掉下一人,渾身是水,正是瓊文。他剛從鵬鳥中被時庭扔下,伏在地上,咳嗽連連,氣弱體乏。
侍衛上前去扶,一見瓊文,驚道:“大祭司?”
瓊文被這一喚,身子一僵,如丢了魂一般,還未起身站穩,掉頭就跑。侍衛從四面八方冒出,城頭的巷口的,又追又喊。瓊文一路逃竄,惹得城中鶴飛狗跳。
“簌簌簌——”十幾支箭在腳下圍成一圈。瓊文回頭一看,竟是一排弓箭手,于是兩腳一蹬,飛升上天。
“大祭司,別跑啊,天子叫你回去!”侍衛見瓊文上天,取了長梯靠牆往上爬。
突然,時庭出現在瓊文身側,一手扶着從半空中懸下的繩梯,一手掣住瓊文。
侍衛見二人越飄越遠,低頭讓下方人移扶梯,扶梯搖搖晃晃,追不了幾步,不一會兒就跟丢了。
底下侍衛問身邊雲官:“看見人在哪裏沒?”垂虹官飛霞官相視一笑,一個送了道霓虹,一個鋪了片霞光,說:“那不是嗎?”
于是非但侍衛,全城百姓都看到了。他們瞧不清繩梯,只見兩谪仙似的人兒在空中悠游,齊刷刷伏地跪拜。
瓊文問:“不是說好了要放我,為何又要帶我回去?”時庭道:“我剛才可不曉得你是柔夷大祭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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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文道:“衆目睽睽之下,你們這樣做可是做實了綁架大祭司之罪,想離開柔夷就沒那麽容易了。到時候萬一被逮到,鵬鳥裏的水也會被發現。”時庭道:“不帶你走,以你的身份,也必然會出賣我們,說出偷水一事。”
瓊文道:“你們還有一條路,讓我湊夠木甲回天庭。我會看在你們幫我的份上,不去和天子多嘴偷水一事。”
時庭道:“讓你回去,不是犧牲我們就是陷害他人。”瓊文見時庭不答應,亦不肯走,時庭便強行拽他上去。
“你先回去,我看着他。”
瓊文輕笑一聲:“開金口了啊。”剛才的話出自他的口,卻并非他所說。
“不行。”時庭道。
“他不就差幾個木甲嗎?他走了我就回。”
時庭仍是不允。
“百姓還等你回去呢,帶他上路會耽誤的。”
“百姓?”瓊文正琢磨這話,突然被時庭緊緊擁入懷中。
滿城百姓驚呼。有侍衛道:“若是讓天子看到,定會遷怒我們。快射箭提醒大祭司別抱了。”
一片箭矢在二人身側劃過。時庭挽着繩梯,擋在箭矢來的方向,在瓊文耳邊道:“這些年來找你報仇的人都守着我,我多看誰一眼,他們就以為是你。我一開始才沒敢認你。
對不起你的事我也做過,崖洞裏的事我并沒有怪你。下次再見,不要再躲着我了。我只想确定你人還在,沒投胎就好。”
眼前人呆呆點了點頭,欲語還休。之後,百姓見時庭消失了,只留下瓊文孤單單一人飄在空中。
大祭司的宅邸朱欄白石,奇松曲溪,修得如仙闕天宮。不曉得當年晴遠在時,是不是也如斯氣派。瓊文雙臂展開,飛落府中。婢女們似乎很習慣大祭司如此回家,追上前替他褪下外套。
瓊文對侍從交代:“去跟侍衛隊說我回來了,讓他們別忙活了。再通知雲官們繼續工作,放彩雲。”侍從确認道:“彩雲?”瓊文默然颔首,侍從領命退下。
“沐浴更衣。”瓊文吩咐一聲,回廊裏幾個婢女便分頭散開準備。
洗去身上的幽域之水,瓊文終于緩過勁來。他見天邊飄起了彩雲,欣然一笑,閉眼養神。
沒多久,他又睜開眼,左右張望。
“看什麽呢。”瓊文煩道。身體中那鬼就是不讓他好好休息,見池邊擱了換洗的衣服,就笑嘻嘻往那邊走去。
鬼道:水熱,別泡太久,對木頭不好。
瓊文道:反正不久就要走了,這麽保護身體做什麽。話一說完,他心中莫名歉疚。
鬼從池中起來,披上外衣。瓊文雖已恢複仙力,但也不屑與這鬼争。
“哎,塗這個。”鬼見乘放衣裳的托盤中有些瓶瓶罐罐,便一個個打開嗅。最後他在一冰裂青釉瓶上點了點。身旁的婢女點頭,攤手示意瓊文回屋。
瓊文讓婢女服侍脫衣,伏卧在床。婢女蓋衣物在他背上,再一點點掀開擦拭香膏。
“啊……”
婢女見大祭司這一叫如蚊聲弱弱,掩面一笑。
瓊文戲谑道:這麽舒服嗎?
鬼不答。瓊文只覺得臉上熱辣辣的。
“這種時候,小酌一杯,更是惬意。”瓊文朝床邊站的婢女招手。那婢女回來,端了壺酒,一只杯,還有筆硯和小冊子。
鬼問:這是什麽?
瓊文道:我的下酒菜。
他啜了口酒,翻開冊子,一邊劃線一邊自言:再有一百三十只,就有十萬了。算上這幾天殺的,還要一百一十五。哎,這最後幾百怎麽這麽難。都怪那些奸商,非要同我搶。
鬼問:你成為大祭司,就是為了除木甲嗎?
瓊文沒有答他,而是側頭問婢女:“你聽說過千甲斬嗎?”
“知道啊。”婢女輕揉瓊文的指節道:“千甲斬每日白天在城中尋覓人偶,夜裏潛入十幾戶百姓家中屠殺,無人能擋。百姓們怕極了他,一入夜都緊閉門戶。很多人見過他,可每人見到的都不相同。唯一共同的就是他用劍,劍極快,還會在人偶身上刻四個字:偃甲逆天。”
瓊文的手被放回,衣裳掀開,一雙手貼上後背。
婢女繼續道:“奴婢小的時候愛發呆,爹娘就老罵。他們說愛發呆的小孩像人偶,會被千甲斬殺掉的。奴婢那時不知道怕,說鄰家弟弟老模仿人偶,也沒見他被殺。
沒想到過了幾年,千甲斬就殺到他們家了。只是死的不是那弟弟,而是他母親。大家也是她死後才知她是人偶的。他們家中有四個孩子,最大的不足五歲。那母親是在生第四個孩子時難産而亡。他夫君不舍妻子離去,才偷偷請人做了人偶。
後來我長大,就再沒聽說千甲斬了。不過那時,柔夷也全面禁止木甲了。”
瓊文又問:“那你覺得我和他有何不同?”
“當然不同!”
“我們不都殺木甲嗎?”
“大祭司殺木甲是為了警醒世人,崇敬神明,是為了國家安寧,杜絕戰争。和那殺人魔怎麽會一樣。”婢女振振有詞。
鬼道:你就是千甲斬……
瓊文道:成為大祭司之前,我一直活在黑暗之中,世人唾罵。唯一解脫的辦法就是繼續殺,越多越快越好。
剛貶黜第一年,我還夜夜看天空,想早些回家。我嘲笑自己違拗,從前在天上成天看地下,找點差事下凡,如今到了地上又日日望天。
我也想過躲起來,永不回去算了,可我還是放不下回家的願望。所以後來我再也不看天了。這天被我看了便是亵渎。與其想着回家,不如盤算怎麽盡快完成任務,完成了,就不用再殺了。
若你是我,也會成為大祭司的。
鬼道:若我是你,說不定都撐不到成為大祭司那一天……
瓊文道:你是想對我說我的過去太肮髒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鬼本想解釋,可他知道這是瓊文的痛處,只會越解釋越亂,于是改口道:以你的法術,之前是不是都在讓我?
瓊文反問:不然呢?你覺得自己仙法和神仙相當?
鬼嘻嘻一笑,又聽瓊文道:我讓你,是因為你們取不取到水與我無關。
鬼又問:那你剛才還是放鵬鳥走了。明明一心除木甲,又不受我們牽制……
瓊文道:你們配合無間,不将你們分開,我怎麽好得手。而且,我還想知道你是誰。
鬼心中忐忑,他見瓊文揮手讓婢女下去,一起身,衣裳滑落。
瓊文道:“你一直不願說話,是不想讓他發現你吧。現在他不在了,你讓我看看——”
他一施法,就見一血淋淋的鬼埋頭在床上哆嗦。那鬼見瓊文沒有動他,又跌跌撞撞爬下床去。可沒走幾步,鬼忽然想起自己得看住瓊文,愣頭愣腦又折返了回來。
瓊文将這猶豫鬼逼至牆角道:“把頭擡起來。”鬼搖頭道:“你先穿衣服!”
“大祭司!”門外傳來一稚嫩的聲音。
瓊文做賊心虛地把鬼收回身體,回頭就見一十四五歲的紅衣少年迎面撲來。
“君上駕到。”幾名內官随後趕來。瓊文怨道:“又說晚了”,趕忙穿戴整齊。
“大祭司今天好香。”
瓊文推開那栽進懷中的腦袋,下床走開。小天子像仙貍一樣,被仙官摸過頭,舒服得不要不要。
瓊文道:“臣有事要禀報。”話一出口,自己身上就猛地打了一激靈。
小天子舉手道:“朕也有事要問。”瓊文道:“君上先。”
“大祭司是和仙友出去玩了嗎?”小天子擰眉道,“外頭都說看見你和一仙官在天上摟摟抱抱……”
“他不是我仙友。他是個人偶。”瓊文感到手心有股力想舉到嘴上咬,可這次他再沒有縱容體內這只鬼。
小天子不悅道:“是人偶你也不殺。莫非你與他……”瓊文道:“因為他還帶了上百臺木甲,我想将其一網打盡。”
鬼一驚:你你你!你這樣就說了。
聽到緣由,小天子轉憂為喜,興奮道:“要朕幫忙嗎?”瓊文低聲道:“臣已經派人去了。”
鬼又一驚:什麽時候!我明明一直盯着。天吶,我剛才到底做了什麽,泡澡嗎?求仙君了,不能放過他們嗎?
瓊文問:我為何要放過?
鬼說:赤欄有很多低木,我們可以想辦法送來給你處理。
瓊文一聽,很是不快,道:我為何被罰在柔夷斬殺木甲?為的是替柔夷抵制木甲。這種作弊行為是罪加一等!
小天子又問:“大祭司剛才是有什麽事要說?”
鬼害怕道:你要是敢說幽域之水的事,我現在就出來,讓你們天子知道你也是人偶。
瓊文回道:“我是想說明日有籍田大典,君上不要忘了。”
想威脅我?瓊文說罷默念法術,狠狠懲罰了鬼一下。
小天子道:“當然沒有。朕還擔心大祭司忘了,不回來了呢。咦,大祭司怎麽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瓊文扶牆搖手道:“只有些疲乏,不打緊。”心中又道:等天子走了,再給你好看。
小天子道:“那朕先回去,大祭司好好休息,明天見。”
“君上別走!”突然,鬼喊出聲來,用的是瓊文的口。小天子一聽,欣喜若狂,直說“不走不走”。
瓊文急道:你幹嘛?別丢人。說罷又施法懲罰了鬼。
誰知這一下,鬼啊地一聲,竟疼倒在小天子懷裏。
“大祭司怎麽了?我去叫禦醫。”
“不要!”
眼前人一下虛弱央求一下冷傲推拒,小天子手足無措。
瓊文訓鬼道:你少給我裝。你這樣成何體統。鬼無辜道:我沒裝啊……是你打人真得很疼。你再打我,你們天子會擔心得不肯回去的。
瓊文算是被要挾到了,只得答應那鬼不再動手。他胡亂說了些話,打發了小天子回去。
可小天子仍是放不下,非留下兩侍衛,交待一旦有事就通知他。于是這一整晚,瓊文再沒機會看看那鬼是誰。
半夜,瓊文躺在床上,想起一事,起身喚來一小祭司。他說這幾日不在,都沒注意天象,囑咐小祭司代他去占星臺看看。小祭司沒得覺睡,不情不願走了。
鬼說:天象都不親自去看,這祭司未免也做得太馬虎了。瓊文說:我們這不是都洗過澡上了床嘛。說着拉了拉被褥,安心睡去。
翌日清早,小祭司已候在門口。瓊文醒來,也不更衣就喚小祭司進來,扶頭側卧,聽他回報:“昨夜天有異象,赤欄方向彩雲變色。由青綠轉紫紅,形似大鳥。而後賊星四起,紅雲随賊星緩緩送落天邊。”
鬼說:“這天象真奇怪,赤欄都沒見過。”
瓊文說:“那是雲官所造彩雲。凡是遇上游離的魂魄或附魂的木甲,便由青綠轉紫紅。”
鬼聽過之後啞口無言。他起身想去查看,卻聽瓊文笑道:“走,是去籍田祭典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