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流沙 你買他做什麽,我看他不像你喜歡的類型啊
軍隊行至沙漠。極目遠眺,白沙漫天,一泓清池飄于天際。恍惚之間,空中浮現一座王宮,似天宮浮于雲端,又大如近在眼前。
當年隗方搶走魏陽王城,百年後魏陽魂甲攻入隗方又将王城奪回。因此兩邊士兵見到王城都很激動,加快行軍腳步。唯有風渚和向晏注意到的是背後另一座隐現的王宮。二人橫穿軍隊,一路狂奔,直至背後宮殿完全顯露。是赤欄!
“小心前進,是蜃氣樓!”将軍高喊。
軍隊很快接近兩座王宮。王宮高聳入空,大得詭異。待到霧氣退去,竟發現王宮下方長了無數腿腳。
“是妖物,快向兩邊撤離。”将軍下令,可軍隊哪裏跑得過王宮。士兵們擡頭,見天徹底暗下。隗方王宮伸腿落地,一片哀嚎被埋于沙土之中。緊接着赤欄王宮也坐下,向晏機警,拉風渚滾到一凹陷地面。
“咳咳咳……”向晏吃了一嘴沙,欲起身,猛地撞了下背,只有乖乖匍匐。
“青槐……”
“風渚?我在這裏。”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向晏尋到一只手,再探卻發現風渚被王宮壓住。他屈指刨地,好一會兒,終于讓人跌到自己身旁的坑裏。風渚一聲不吭,身體僵硬,似是在強忍疼痛。
“你受傷了?”
“我沒事。哎你別摸了!”
“你的腿斷了。工具呢?”
“在腰間的口袋。呃!”風渚忸怩道,“不是那裏……”
“不不不好意思!”向晏收手,如被電擊一般。他小心翼翼向上數了幾寸,算準腰部伸手,準确觸到了工具。他解開風渚衣裳,用指尖輕輕在幾處點了點,大致記住了身體位置,開始拆解修理。
“你這樣也能修。”向晏自己也奇怪,他雖記不得過往,這些本事卻一點沒忘,好似生來就會做木甲。
“怎麽,要不拜我為師?”
“好啊。”
很快向晏完成了修理,風渚動了動雙腿,笑道:“其實我袖子裏有燧石。”
“不早說!”向晏在風渚腿上敲了一下。
“早說就沒機會看您施展神技了。”
“油腔滑調。”
風渚又道:“這王宮真像移動酒樓。“
“也是妖獸?”
“是一棟會移動的建築。長了八只腳,日日在赤欄京城主街上游蕩,每個時辰換一個地點。酒樓很受百姓歡迎。”向晏聽得興致盎然。
“一次,京城有位大戶人家辦婚禮,讓它随花轎去新郎家,一路請全城人喝喜酒。後來不少人家效仿,于是有了喝過移動酒樓的喜酒夫妻就能百年好合的說法。”
“是樁好生意。”
“移動酒樓還舉辦過兩屆木甲大賽。報名的人太多,酒樓裏容納不下。參賽者要分批進入,每一時辰一個地點上來一撥,輸的便在下一站下去。三日後,留下來的便是勝者。”
向晏問:“你去參加了?”
“沒。”風渚頓了頓,有些羞澀道,“老師不準。他說我去把頭籌攫取,別人就沒機會了。”
“真是聽話的學生。”向晏笑道,“可我怎麽都沒見過移動酒樓?”
“移動酒樓造了不過兩年,魂甲軍就叛變了,酒樓亦被燒毀。”
“是魂甲軍幹的?”
“是愚昧的民衆。”向晏見不到風渚表情,卻聽得出他言語間的忿恨。他納罕,百姓所為是因為痛恨木甲嗎?想當年人們殺偃師,砸木甲,壞了不少好東西。
風渚道:“說起來這兩座王宮有移動酒樓百倍之大。也不知是何人所為,竟有如此本事。”
向晏道:“既然移動酒樓和王宮相似,你說操縱機關所在是不是也會在一處?”
“底部。”風渚立即答道。
向晏點亮燧石,二人翻出幾件工具,一齊挖下一塊木板,爬入上方的隔層。隔層有半人高,布滿控制王宮腿部的機關,放眼望去有幾百只腳。
“咯吱咯吱——”機關開始運作。
“沙子漏進來了!”向晏低頭,指着他們進入的木板。
“王宮在向下沉。我們再上一層。”風渚在頂上開了個口跳上,回頭伸手來拉向晏。
向晏鑽出,發現自己身處赤欄王宮,堂皇肅穆。群臣跪地,觐見天子。天子轉過頭,投來缱绻深邃的目光。他的心從來沒跳得如此快過。
下一刻,臣子們擡頭,順天子的目光望向他們。不論文臣武将,皆揚起笏板,朝他們沖來。向晏牽起風渚死命往外跑。殿堂前,長廊中,滿是侍衛,執劍拉弓。與此同時,宮殿還要每一刻鐘搖晃下陷一次。
“這裏太危險了,去後宮。”
向晏穿行于宮中,如在自家院落,一點冤枉路也不繞。他們來到後宮,妃子們手中都沒有武器,一見男人就怯生生躲起,只好奇探出一個頭。他們暫時歇腳,喘一口氣,突然背後給人一推。竟是一妃子遣兩仕女出手,還喊了侍衛來捉人。
二人見明路不好走,借機潛入水下。後宮的池塘連通一片湖,游出湖面便來到狩獵園。園中盡是瑰鳥異禽,神木靈卉。一群靈獸在湖邊聚集,因王宮沉陷,倉皇叫喚。
“此處靈獸每只都是向晏親制,可變幻四十九種形态,天子流連于此,從不厭倦——”風渚正說着,向晏在身旁倒下,他趕忙攙住。他四下張望,後來見一白虎朝這處奔來,腳下拴有半條鎖鏈。
“跟我一起上天看看。”
風渚抱人偶乘上白虎。白虎轉眼幻化成玄鳥,直入雲霄。
“咚——”玄鳥在空中受了意外一擊,直墜而下,不久又翻身,飛回那處,再次受創。
這次風渚看清并非有人攻擊,而是他們撞上了隐形的天頂。但聽幾聲轟隆巨響,天空出現裂痕,一道,兩道,三四道。突然,沙瀑流淌。
“看來王宮已被埋在沙下了。”向晏企圖逆流而上從裂縫中沖出。無奈沙流太急,一股腦兒給沖回地面。
風渚道:“其他地方還未裂開,我們趕緊走。”
“不走。”玄鳥盤旋數圈,召喚來其他靈獸一齊飛起,撞向天頂。裂縫被撕開,周遭盡是一道道沙屏,延伸向各處。
風渚問:“這樣下去萬一這裏被沙子填滿怎麽辦?”
向晏道:“王宮不斷下沉,上方沙會越來越多。不如趁早開口上去。倘或上方的沙子多到會填滿此處,那我們只有死路一條。可假如我們在這裏撞開一個巨洞,沙子還無法填滿此處的話,我們就還有機會出去。”
一連串震天巨響,有如風馳電掣。向晏領靈獸們躲開沙崩,四周煙塵彌漫。待到煙塵散去,眼前是連綿不斷的沙瀑。向晏停在空中,俯瞰地面,直到地上壘起一半沙丘,沙瀑略有減緩,開口道:“抱緊我,別把我人偶弄丢了。”
風渚将人偶掩在懷中,眼口緊閉,經受沙瀑沖刷。約莫數了十下,他再感受不到沖擊,一睜眼,周圍是一片沙流圍成的懸崖,沙瀑中央果真是中空。
一群靈獸飛回地面。風渚回頭,遠離的巨洞正慢慢變淺,直至埋成平緩的沙坳。
二人在天上轉悠,久久尋不到隗方王宮,想來已深埋沙下。向晏湊近地面又巡查了一遍,發現幾只散槍,便降落下來。
“我下去看看。”玄鳥變作白虎,屈膝讓風渚下地,遂刨起沙來。
風渚攔道:“不可。這下面又不是水,你什麽也看不見。”
白虎擡起後腿,道:“你拽着這條鎖鏈。若我不行了,就拉我上來。”
“可是……”
“沒問題的。”
向晏離去後,一群靈獸栖息在風渚身邊。他仰倒在地,手挽鎖鏈。剛才赤欄一行,他仿佛回到從前,追随那人的腳步,凝望那人的背影。
一時間,鎖鏈收緊。風渚跳起,發覺有流沙。他騎上玄鳥,低空飛起。鎖鏈周圍起了一個漩渦,他輕拉鎖鏈,回來一些,再拉,又回來一點。最後鎖鏈全收了回來,而另一頭卻只拴了一尊巴掌大的騎鶴仙人像。
“不可能的,怎麽會沒有?”漩渦停止,風渚不等玄鳥落地,徑直跳下,跪地尋道:
“你說沒問題的。
你說沒問題的!
你說沒問題的……
老師……”
“誰是你老師?”一聲音傳來,分不清來自何處。
“青槐?”風渚回頭,人偶并無動靜,身邊的靈獸也懶洋洋伏在地上,嘴也不張。
那聲又問:“誰是青槐?”
“你是誰!”
“鎮守隗方王宮的地靈。”風渚一聽,趕忙撿起那騎鶴仙人。
“把我放下。”風渚慢慢将仙人擱在跟前地上奉着。
仙人道:“告訴我你老師的名字,我可以帶他回來。”
“青槐。”
“這裏沒有這人。”
風渚垂下眼,萬般不情願道:“向晏。”
“向晏是你老師?我不信。”
風渚急道:“你管他是不是,試試能不能帶他上來不就好了!”
“哼,什麽态度。”
“對不起,是我心急。拜托了!”風渚朝仙人猛磕頭。
“夠了夠了。你和我說說你和你老師的事吧。若可信我就把他帶回來。”
風渚,時年十八,來到京城街頭。
他見一些男男女女跪在路旁賣身葬父,也揀了一稍微清靜之處,盤腿坐下。身旁還有個人偶。
那個年代,是連偃師行會都沒有的年代,人偶沒有規範,野蠻生長。但圈子裏的人都知道向晏和他的木甲們。
他坐了大半天,也沒人搭理。到了太陽快落山時,面前走過兩位少爺。大一點的,一襲黑衣,氣質溫雅。小一點的,穿紅着綠,一團意氣。後來,他才知道那大少爺比自己還小兩歲。
紅衣少年道:“哎哥,我們買那邊那個,能管錢。”
黑衣少年答:“我們家有木甲司賬,從不營私。”
紅衣少年問:“那邊那花匠如何?”
黑衣少年答:“我們家有木甲莳花草,從不出錯。”
“那那人,身強力壯。”
“你為何非要買家仆。”
“我們家家仆全跑了,一個不剩,沒面子。”
“我們又不需要人伺候。再說,我給你的人偶帶出去不夠面子嗎?”
“你還說!就帶出去一次,現在所有人都笑我找不到姑娘,找人偶……”
“哈哈,哎,疼!”黑衣少年抱頭,躲紅衣少年的拳頭,正巧低頭,看到地上一行字。
“賣身買木?”黑衣少年盯着風渚。
“五百金?這人獅子大開口啊。”紅衣少年剛才還打人,轉眼就挽住黑衣少年胳膊。
黑衣少年問:“右邊那位壯漢也才四十金,左邊那姑娘生得好看也才五十金。這位兄弟有什麽本領,要價如此之高?”
“我沒什麽本領,是要買的木頭矜貴。”
“你要木頭做什麽?”
“給爺爺做人偶。”風渚說完,回過頭順手在棋盤上一叩。老人家見他所置之子,哎呀一聲,煩悶撓頭。
黑衣少年瞅了眼棋局,不禁咂舌。他拉過紅衣少年,以風渚能聽到的音量低語:“此人絕頂聰明。”
黑衣少年蹲下問:“你要買何種木材?紫檀?水曲柳?黃楊木?”見風渚答不上來,他又問:“你都不知自己要什麽木,為何要買?”
這時,老人手一抖,棋子滾去了街上。老人扯了下風渚的衣袖,風渚便起身去街上撿了回來。老人手指一處,他幫忙擲子,還順手下了一回,老人又抱頭大叫。
風渚回頭答:“這人偶總是做不精細,我聽人說高級人偶要良木。”
黑衣少年等了他半晌,倒也不煩,只道:“不是有了良木就能作出高級人偶。”
“我知道。”風渚覺得羞恥。
黑衣少年柔聲道:“我手頭沒現錢,但我家中有塊好木頭,你跟我回去如何?”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黑衣少年輕笑,驀然出刀,朝老人送去。風渚出手阻攔,紅衣少年旋即抽劍,架在他頸間。路人都吓得退開。
“想打我哥!”
“不準碰我爺爺。”
“不準碰?你也不看看是誰幫你改人偶,還不趕緊磕頭拜謝。”
黑衣少年遞了個眼神,紅衣少年這才收了武器。僅僅是三兩句話的功夫,老人的手指已靈活了許多。風渚啞口無言,直愣愣望着黑衣少年收起小刀。
“跟我走。”黑衣少年伸手。他的手不像臉那般嫩膩,粗糙的掌心,帶了無數小傷。風渚有些心動,卻還是沒回應。
“唉,罷了,你我是買定了。你等我,我明日帶木頭來找你。”黑衣少年起身離去。
紅衣少年追上道:“你買他做什麽,我看他不像你喜歡的類型啊。”風渚目送二人離去的背影,心中有些期待。
翌日,黑衣少年獨自前來,身後還有一根大木頭,重千餘斤,是兩頭木甲擡來的。他見一錦衣商賈正在風渚跟前,出錢要買人,小跑上前。
“且慢且慢,這人昨日已經答應給我了。”
商賈問:“你可答應了?”
黑衣少年指了指,輕聲提醒:“木頭木頭。”
“答應了。”風渚低頭,嘴角一撇。
商賈忿忿道:“臭小子,你這白紙黑字寫的五百金,現在一根破木頭也算數。你要是吧,我也有一根,跟我回去,我給你看看。”
“這位老爺,我這可是金絲楠。”黑衣少年上前說話,卻被一把推倒在地。商賈揮手,招來兩下人要把風渚要帶走。
“低頭!”黑衣少年朝風渚大喊。話音未落,就見木甲們高舉巨木,大轉一圈。風渚低頭,兩下人被巨木重擊倒地。黑衣少年哈哈一笑,掣了風渚肘子便跑。商賈喝了一聲,又上來許多人。兩木甲帶着巨木轉圈沖向來人,一口氣打倒一片人。
“爺爺!”風渚忽然記起,回頭叫道。
黑衣少年說“我來”,衣袖一甩,一只羊兒蹦出。那羊兒木甲越跑越遠,越跑越大。
轉眼間,老人就騎着羊兒樂呵呵從二人身邊掠過。
黑衣少年得意跑開,風渚興奮追了他去。直到少年家門口,見到“向府”二字,風渚才知黑衣少年竟是向晏。
風渚初到向家,如同做夢一般,每日都有各式木甲人偶相伴左右,更有良木圖鑒高級工具玲琅滿目。
可一晃眼,過了三個月,向晏的承諾卻遲遲沒有兌現。每次風渚問起,向晏就說:“給我做十男十女,各不相同。”
風渚暗氣暗惱,這向晏就是騙他當長工,肆意使喚,不讓做他想做的事。終于,他為向晏做了一百個人偶,覺得是時候開口了。
“少爺,風渚告辭了。”
“為什麽?”向晏詫異。
“我感激少爺供我吃穿,家中雜事也不需我管,可我也替少爺做了很多木甲,少爺卻還一直不兌現承諾……”
“你跟我來。”向晏挽起風渚的手,來到儲物間。“這些都是你這幾個月的成果。你覺得有何不同?”
風渚第一次重顧這一百個人偶,老實道:“進步……”
“和你爺爺那人偶比起來呢?”
“好太多。”
“我不是吝啬不給你。只是你覺得你的技藝配得上那木頭嗎?”風渚搖頭,突然手中被塞了一物。
“這是庫房的鑰匙。以後裏面的材料随意用,不要走。”
向晏離去,留下風渚一人。他發現這房中堆滿了向晏的練習之作,而他那區區一百件人偶與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原來,自己連勤奮都遠遠比不過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