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渚 風渚不是我們家家仆
風渚甩袖,一顆人偶腦袋飛出。向晏正巧走過庭院,哎的一聲,兩手捧住。他把玩腦袋,笑嘻嘻道:“這老叟人頭雕得可是惟妙惟肖。”
“少爺,對不起。”風渚急忙忙跑來,不悅的神情還未來得及收盡。
向晏還他腦袋道:“怎麽亂扔你爺爺的頭呢。”
“是他不肯要。”
向晏朝庭中一瞧,風渚爺爺正賭氣飄蕩,和木甲們說風渚不孝,不讓他附魂。向晏隔空書符,送了過去,爺爺附了魂,朝向晏揮手,向晏也擺手回禮。
“老人家固執耍性,不急不急。”向晏撫風渚後背。
“他非想要年輕模樣。”
向晏啊了一聲:“難怪前幾日我後院有兩個小姑娘抱怨你爺爺纏她們。那你給他做不就行了。這年輕人比老人做起來還快呢。”
“那就不是爺爺了!”
向晏仰頭,似乎在想爺爺和風渚一般年紀站在一起的奇妙景象。風渚喚了兩聲,他才回神,說道:“風渚啊,你可知那頭白澤曾是魏陽遠近聞名的劍客?”
風渚說不知。他順向晏手指之處望去,見那神獸白澤正坐在青石階前玩□□。這白澤平日就一副安常處順的模樣。與爺爺甚是投緣,時常一道切磋棋藝。
向晏同風渚邊走邊道:“我聽過他生平事跡,一直很想好好為他做一人偶,要不輸他生前的身體。可他堅決不答應,反是說要一只不使劍的木甲玩玩,連人形都不要。于是我問自己,木甲能讓鬼魂重活一回,為何非要是他們本來的樣子,而不能是他們希望的樣子?
身為偃師,當放下自我,易地而處,與之共情。而技藝風格則無需擔心,依舊會在手下呈現。”
向晏說完,發現風渚并沒跟在身側。于是回首,見風渚深深一鞠躬。
之後風渚依爺爺心意做了人偶。果然爺爺帶着年輕的身體跑出去玩,抛下他再不回來了。向晏幾番同風渚道歉,風渚都說爺爺開心就好。
從此風渚安心在向家,給向晏打下手。向晏做人偶到多晚,他就陪多晚。他手頭的活若是做完,就在一側旁觀,從不說話叨擾。他說當時最幸福的事,就是讓木甲送宵食來,二人在月下邊吃邊聊。向晏教了他高階偃術,教了他柔夷仙法,教了他隗方鬼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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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向晏難敵困意,在案臺前酣睡。風渚見已夜深,将人背起。平日裏見慣他寬衣寬服,也不曉得這般清瘦。
“鸠尾榫,抱肩榫……”背上人呓語,風渚忍俊不禁。
“唔?”
“對不起,吵醒少爺了。”
“我怎麽睡着了,你放我下來吧。”
“不用,快到房間了。”風渚托起背上人雙腿,擡高一些,跨過門檻。
“我整天讓你打下手,有沒有很委屈。”
“不委屈,少爺教了我很多。”風渚将向晏擱到床邊,向晏仰頭爬了進去。
“從明日起,你獨立負責木甲吧。”向晏合眼,左右腳互蹬想蹭下鞋子。風渚替他脫了。
“我……”
“我覺得你可以了。”
風渚又為向晏更衣。床上人想來是從前給人伺候慣了,左手擡一擡,右手擡一擡,翻過一圈趴着,衣裳就給剝下了。風渚掖好被角,彎腰将鞋子朝外放正。
“那些鬼會不願意吧。明明特意來找少爺,卻得了我的木甲。”
“那都是名聲問題,慢慢積攢就好。這木甲又不是小喻畫的畫寫的字,看不明白的人還當廢紙。好東西用了他們自然知道……”
風渚吹了燈退下。當夜,一宿沒睡。他既興奮又忐忑,想是不是只是少爺一時興起,因他伺候的舒服所以犒賞。而第二天向晏還記得。
後來又有一日,風渚與向喻同桌吃飯。向喻一人吃得起勁,風渚卻只陪他聊天,也不動筷,直到向晏和人偶從房裏出來。
向喻見向晏來,遠遠就問:“臨姜又不吃飯啊?”
向晏上桌道:“是誰說人偶吃飯浪費糧食了。他現在都不肯與我們同桌了。”
向喻撂了筷子,急道:“我那不是說他,我是說後院那幾個貪吃鬼。這人什麽氣度,怎麽這麽記仇!”
向晏賠笑道:“逗你的。他本來就對吃沒興致,又嫌處理飯袋惡心,和你沒關系。”轉頭給風渚搛菜。
“謝少爺。”
向晏道:“我打算招學生,你們覺得怎樣?”
向喻嘴角一撇,問:“這點子可是那戴面具的公子給你出的?”
“你怎麽知道?”
“因為你一點也不想招學生的樣子。”
“學生是麻煩。笨一點老說說不會,耽誤時間。”
向喻呵呵道:“那是你不會教。”向晏無言以對,想來這話也不是向喻一人對他說過。
“但你這次就聽他的吧。我們家就快揭不開鍋了。你整天做木甲不收錢,你問問風渚花銷多少。搞得我四處賣畫補貼家用,我也是有藝術追求的人!”向喻見向晏不吱聲,故意道,“過兩天時庭又有新酒樓落成,他邀我去題字,出價可高——”
“不準去。”
“那你快收學生。”
向晏問:“風渚覺得呢?”
“少爺做主。”
風渚嘴上雖這麽說,心裏可不是滋味。之前只有他一人看得到少爺的技藝,日後卻要與人分享。這也就罷了,他不想的是聽其他人叫他老師。
“可不是我做主。這學生來了,你得幫我看住他們。”向晏說完,埋頭速速扒飯。風渚愣在那裏,不知這話意思幾何。
天子獨愛的偃師要招門生。消息放出去沒幾日,向家門庭若市,院中排出了一條盤龍。
風渚負責收學生的作品畫稿呈給向晏篩選。有一學生悄悄給他遞銀子。他不接,那學生幹脆塞到他襟口裏。他雙手抱手稿,無法退還,眉頭一皺。
“別這樣,你們少爺私下也會收些錢。你拿着,必要時候幫我們兩通融通融。我叫何限,他叫景期。”對方交了作品,拉身邊少年就跑。
當晚,風渚去找向晏,見他伏案閱稿,勞形傷神。左手一摞要比右手一摞高出許多,想來應是不通過的。
向晏身後還站了一翩跹公子。戴了張怨靈面,身子卻搖搖晃晃,心情甚好。他給向晏揉肩,在耳際講話,二人有說有笑。風渚知道自從這面具公子來之後,騙少爺木甲的鬼劇減,一直對其以禮相待。
向晏喚風渚過來,說:“你看看這人畫的人偶,有趣不?”風渚接來一看,颔首說“才氣逼人”,又見下方署名“景期”。
向晏道:“我覺得也是。”接來要放到右手邊。誰知那公子卻将手擋在那摞紙上,不讓他放下。
“笨,你選得太多了。還有好些個缙紳要塞人進來,拜禮都在後院堆成山了。”
“那些真的非要全收嗎?”
“難道你想挑着選?你若選了這個不選那個,可是在表政治立場,萬萬不可。”
向晏一頭栽在案上,哀嚎一聲。又将臉一側,覺得非收此人不可。伸手在右邊那摞又翻了翻,對比數回,抽了幾人放到左邊。風渚低頭,見最上方那張是何限的。
“少爺,剛才這人塞我錢了。”
“是嘛,不能收,這錢我去退了。”
風渚掏出那袋銀子,向晏接下。
那公子伸了個懶腰,道:“就這樣吧。別看了,忙了一晚,要不跟我去泡湯?城郊新開了一間溫泉館子,修的是柔夷風,進了好些壇梨花春,食物也極為精致。”
“現在?”
“更待何時?我白日又不能來找你,今夜月色正好。”
向晏起身,欣喜道:“走走走。”忽而又揪住那公子衣裳。“你帶這面具去?不要吓壞其他客人啦。”
那公子擺手道:“老板是我朋友,我們包場。”
“這麽好。”向晏轉頭對風渚道:“那你也一起吧。”
風渚心中一咯噔,看那公子兩手在胸前一揣,面具下臉色應該不好。
“再叫上小喻。”
少爺,別再叫了。風渚暗暗求道。
向晏門下的學生,果真有不少膏粱子弟。加之他為人師表,卻每每說兩句,就自己一邊忙去,只囑咐大家自己琢磨,相互切磋,他回頭來看。人一走,一半學生都不知道做何是好,只顧嬉鬧。另一半靈慧上進的,倒懂得找風渚來求指教。
那時,有個混世學生做什麽壞什麽,很快就用光了手頭木料,使喚風渚替他再取。風渚領他來到儲木料的屋子。門一開,那學生便推開他,闖了進去。
“哇,這滿屋的寶貝啊。哎,你給我那塊玩玩呗。”學生看中的是塊紫檀。
風渚道:“那不适合新手。”
那學生啐了一口,道:“若是老師說不準我用,我自然是不用的。可你一家仆,也不去請示你們主人,就自己做起決定來。”
此時背後傳來一聲,輕飄飄的。“他比你懂,什麽木頭都用過,你為何不聽他的。”風渚回頭,發現是景期。此人是學生中手最快的,想來是做了太多木甲,沒材料了,才跟來取些。
“怎麽被他教兩下,你就認他做老師了?還是你仗着自己有點本事,就教訓起我來了?”那學生踢了下門,揚手要打人。
風渚道:“我這就去請示少爺。”他順手鎖門,匆忙要離去。
那學生見狀,更惱了,揪起風渚衣領道:“慢着!本少爺交了大把學費,你還跟防賊似的,你什麽意思啊你!”說罷将風渚推到牆角,拳腳相向。風渚知對方身份矜貴,不可惹事,全不還手。
“怎麽回事?”向晏跑了過來。風渚別過臉,擋住狼狽的傷口。
“老師,他打你的人。”景期退到一旁。
那學生辯道:“是這家仆怕我偷東西。”
向晏扶風渚起身,怪道:“相府公子要的沒什麽不能給的。”
“是,少爺。”
“叫老師。”
“什麽!”那學生瞠目結舌,景期掩面偷笑。
向晏見風渚愣在那裏,輕咳提醒。風渚這才喚道:“老師……”
向晏回頭對二人道:“風渚不是我們家家仆。他教了你們這麽久,你們都不知道他是大師兄嗎?”他起身拿了鑰匙開鎖,而後攙風渚離去。門也不關,意思讓學生自己搬。
那學生罵道:“向晏!喊你聲老師你就得意上天了,老子從今往後不來了。你等着!”說罷摔門而去。
向晏摩挲風渚的衣裳,納悶道:“是不是我給你定的衣服不夠好看,他們怎麽把你當作家仆了。”
風渚說:“挺好看的。”向晏不住搖頭。
“改天再定一件。你是喜歡皂色還是玉色?”
“看少爺喜歡。”
“喔?”
“老師中意就好。”
往事到此,風渚再也講不下去了。他望着身邊一動不動的人偶,合上雙眼。
那聲音問:“你可曾背叛過你老師?”
“沒有。”聲音哽咽,聽來不像假話。
“那你為何不認你老師?”風渚不答。
半晌,風渚猛然睜眼,驚問:“你如何知道我不認他?”
“呃,地靈無所不知……”含糊其辭!
風渚警覺地掃向四面,發現地上有一蛇頭縮回沙中,立即撲上前将其拔出。那蛇仗着自己膚白在白沙中看不出,竟一直隐藏在身邊。
“哎呀呀,你輕點,要壞了。”
風渚一把擁住那蛇,埋怨道:“你好過分啊,老師。”
“我什麽都記不得了,你還裝不認識我,誰過分。”蛇害羞,刺溜一下從風渚肩頭滑去,回過頭來。
“剛才到底發生什麽,這是什麽?”風渚舉起騎鶴仙人。
“王宮屋檐上的脊獸。”向晏道,“我方才鑽到地下,摸到了一排了脊獸,知道到了王宮,便打算附魂。可我擔心萬一你情急之下把這靈獸拽了回去,我就回不去了,于是把鎖鏈系在這脊獸上,想回來再拴上。”
“吓死我了。”
向晏道歉,又道:“剛才我附身在隗方王宮上,見宮中人偶被槍殺了一地。魏陽士兵殺完人偶,宴飲狂歡,流連忘返。隗方士兵趁他們醉去,奪槍鬧事,說他們殺的不是人偶是隗方人,誓要報仇。
我與士兵們說王宮在下沉,得盡快逃離。可将軍也醉了,揮劍對天問,是什麽妖獸胡言。我說這裏沒有妖獸,是陷阱。可将軍仍是不信,我便與他換了魂,制止兩方士兵相殘。
将軍附在王宮片刻即回了魂,面色鐵青,喊:‘沙,全是沙。如何才能出去!’我告訴他,這地面上有三十六尊靈獸木甲,讓他們下來叼住王宮向上拽,應該可行。但僅憑我一人法力不足将王宮擡起,需要将軍再派三十五名大力鬼魂,同我一齊附身木甲。”
向晏說完,師徒二人齊力,派三十六只靈獸各自站位。風渚施法,放它們一一鑽入地下。向晏也附魂白蛇下去。
風渚在地上等了半個時辰,終于見地面泛出層層漩渦。地動山搖,靈獸出土,而後變作飛禽,緩緩上行。宮殿一點點從地面冒出,只見白沙流淌,蔚為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