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白驢 這輩子只要和老師在一起做人偶就夠了

靈獸盤桓穿行于濃雲間,有一只長嘯而去。向晏仰望,順手将槍從一側肩頭換去另一側。風渚輕輕一瞥。

“這赤欄靈獸可以啊,上天偵查敵方,下地沖鋒陷陣,平時還能載人馱物。”身旁有兩名隗方兵,個頭相當,一名伛偻而行,一名昂首信眉。那伛偻的一說,昂首的也道:“可不是。我們這段時間節節勝利,将軍說任務已經完成大半。很快就能回家了。”

伛偻的一聲嗟嘆:“真想快點領了那三百金回家!想當初我接募兵書,還被娘子狠狠數落了一通,說我為了區區三百金,就忘了國仇家恨。”

昂首的笑嗔:“要這麽說,那我這為偃方賣命好些年的,可無地自容了。偃方建國後,設立了精英選拔制度,不分隗方魏陽。我拼全力通過,得了這副身體和宮中侍衛一職。當時募兵書一下,連個屁都不敢放就來了。”

向晏問:“風渚是為何加入,原本你不是想投胎嗎?”

風渚道:“本是要去的。可途中遇到一位隗方故友,他收到将軍洛成的募兵書,不願為敵效力,打算逃役離開偃方。此人學生當年在戰場上曾救過他一命,他見我好奇妖獸之事,便借我身體,代為入伍。”

向晏心裏道,不過是妖獸而已,還不是赤欄出現,是有多奇特,能讓已決計投胎的人回頭。不過自己就算是老師也不能什麽都問。

向晏道:“這支軍隊說是授命斬殺妖獸,可幾天下來,斬的全是沒有魂魄的木甲。偃方乃偃術大國,究竟何人敢造木甲與他們争鋒?”

“洛成什麽也不交代,一路不慌不忙,還揣了張無國境的地圖。許是知道什麽。”

向晏又悄悄換肩頭負槍,這次被風渚一把接來背去。

“這幾日用槍太多。老師一直壓不穩,傷了肩膀。等紮營後,學生幫你看看。”向晏受寵若驚,還不曾想過有人會這樣孝敬自己,真是上輩子修善積德。

有靈獸俯沖回軍。将軍派了一人随去,不久回禀,前方有大批妖獸屍體。

大軍停駐,将軍攜一行人前往查看。他們來到一迷霧石林,天地昏黃。腳下一大片壯碩的獸人木甲癱倒在地。木甲上毫無傷口,死因不明。将軍對此滿不在意,只打開地圖,劃了記號。

一頭白驢從衆人眼前奔過。士兵們紛紛吆喝,玩笑追了去。向晏又是冷不丁地一倒,風渚攬臂接人,眼望白驢。不一會兒,驢子果真噠噠噠跑回來。背上沒有鞍,看來并無主人。一小兵上去,給它套了缰繩,牽回軍中。

是夜,向晏同風渚躺在帳中。睡夢中他感到手抽筋,想擡卻全然無力。剛才風渚明明已修好了,也不知怎麽回事。他側過頭,見風渚仰卧,忽的兩眼一睜,神色張皇,掙紮抽搐。他想支起身喚人,結果心口一揪,兩腿一蹬,竟離了魂。

向晏俯視自己的身體,風渚的魂魄随後亦飄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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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軀殼已死,無法附魂。”風渚傾身檢查,又道,“沒有傷痕。”

“和之前那些獸人一樣。”

二人趕忙出營帳找木甲附魂,發現外頭熙熙攘攘。士兵的鬼魂們都在半空游蕩,各自說自己睡時死去的經歷。這時将軍也來了,小兵們立即将他圍住。向晏也要過去,卻被風渚攔下。

“去看靈獸。”

營帳後方是散落一地的木甲碎片,像制作木甲的工房。精巧的靈獸化作滿地棄木,好不可惜。而那匹白驢,依舊站在一旁,閉目安眠。

向晏發現身體開始透明,腳底生風,知道魂魄要消失。突然,他肩膀給人一推,眼前的白驢睜眼,受召喚向他奔來。

“老師,附魂!”

“那你呢?”

剛說完,風渚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他奮力撲向白驢,自己也消失了。

再次睜眼時,向晏發現自己的身體橫在眼前,大如一尊卧佛。而自己附在一只僅有原本半截指節長的人偶身上。

小人偶形态簡單,毫無修飾,雕琢的卻是完美無暇。他腦袋是一顆球,球上有兩洞視物,一洞不能說話,只能發噓噓的口哨聲。胳膊是兩根棒子,沒有手肘。手成圓弧環狀,有開口可将合适的物件嵌入。腰間右懸一把短劍,左別一根鐵棒。

他走到自己的巨手前,瞥見指尖有道細微的切痕。他拽袖口順胳膊而上,一路攀去。登上肩頭,看見對面風渚胸口上也立着一小人偶。他吹了聲口哨,對方也吹。

他從巨臂上滑下,對方也随之下來。二人聚到一處,說不得話,只有牽手魂交。

“老師?”

“哈哈哈——”

“怎麽了。”

“這樣拉手很好笑。”

二人兩環相扣,手挽手前去探查。他們見死去人偶和帳篷等大,斷定并非死去的人偶變大,而是自己變小,附身了微型人偶。

他們又環顧風渚的屍體,并無傷口,僅有食指處被劃開。二人将那斷指如推門一樣打開,發現指內中空,且是刻意挖出,而非做人偶所留。

二人貓腰一一爬了進去,如鑽地洞一般,過了三道指節。指節過後,洞口的光就看不清了。他們再向前,發現關節部分的木頭又被挖了洞,剛好夠一人鑽進,進去之後豁然開朗,到達了手臂部分。中間有弦絲扭成一股,粗壯如木。

風渚見光斑散在衣裳落在地上,擡頭見是手臂上的一排小洞透下光來。向晏發現手心弧度剛好握住劍柄,于是抽劍,穿過小洞,果真契合。

“是劍眼。借光用的?”向晏道。

“也可能是為返程做的記號。”風渚猜。

繼續向裏,路面微有傾斜,僅能匍匐前行。向晏戲谑道:“你的胳膊有點滑啊。”于是風渚拔劍,插在弦絲扭轉的縫隙處固定,伸手拉向晏。向晏向上一段,也如此回頭拉風渚。二人相互扶持,攀山越嶺。

風渚登頂,立在肩膀處,手指腳下懸崖道:“這裏是被切斷的。”

向晏拔劍,亦試了一試,劍卻卡在弦絲中,半天才拔出。風渚抽出左手鐵棒,替他磨了一番。向晏再試,果真铦利無比,立斬弦絲。怪不得小人偶要随身攜帶。

二人跳過斷崖,進入胸膛。此處滿是木梁弦絲,通道錯綜複雜,多窄路,加之懸于半空,如走鋼絲一般。

“風渚你看,像不像銀河?”向晏指向頭頂漫布的劍眼,黑暗之中燦如星河。

“這兩條銀河倒是為我們指了路。”兩條路一條通向頭部,一條延伸至心髒。他們過去一看,弦絲都被切斷了。風渚道:“看來殺死你我的兇手就是這兩個小人偶了。”

二人在星空下前行,路過倒騰破爛的中樞,往下身步去。

風渚道:“這些小人偶既然能被我們附身,原本應該也沒有魂魄。和其他妖獸一樣,是受符咒控制。”

向晏道:“因為是符咒控制,所以幹脆省去了像言語這樣的功能。”

風渚奇怪:“可為何我們被殺死,魂魄不但沒消失,反而附在他們身上?”

向晏道:“莫不是有人在幫我們?”

風渚猜:“也可能是陷阱。”

突然,向晏腳下一滑。

“老師小心!”風渚用力把人拉上來。結果二人向後一倒,機關觸動,外部有什麽翹了起來。

向晏扭了扭撞疼的腰,問:“怎麽回事?”

風渚道:“應該是碰到什麽機括了。”

“什麽機括啊。”向晏轉身摸了摸,突然沉默。

“老師真是熟悉人體各個部分。”風渚本想笑,無奈沒嘴。

“風渚……”

“想當年,老師在這裏可花了不少心思。”他一本正經道。

“我是這種人嗎……”

風渚颔首道:“學生曾問你為何費盡苦心鑽研。你說此處敏感而複雜,既要連接全身感官,又要連接鬼魂感情。且變幻莫測,不多實驗,不易找出規律。最要命是因人而異,不可參照自己身體想當然。若想造得如生前一般,就得與殿下好好溝通——”

“不準說了!”

“呵呵,做人偶真的很有趣呢。”風渚伸手将頭頂落下的光斑攏在手心。

“我渾渾噩噩一直長到十八歲,終于找到這一件自己喜歡而擅長的事,知道什麽叫幸福。

不只是幸福,我還覺得自己很偉大,探索前人從未做出的成就。

在向家那幾年,是我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光。當年我時常想,我這輩子只要和老師在一起做人偶就夠了,一直做到老,做到手再也握不穩刻刀。

可惜事與願違。原來我以為簡簡單單的事,其實一點也不簡單。即便我不變,這世道也會變。”

“跟我一起回赤欄,別投胎了。”

向晏牽走風渚,繼續向前。他們跟随光斑,穿過腿,抵達足趾,從趾尖的洞出去了。

他們走出營帳,見白驢在遠處游蕩。向晏吹口哨招白驢過來。驢子來到跟前,自個兒跪下。

他們繞了一圈,發現驢肚有入口。之前人還是正常大小時候,檢查不到這樣小的地方。

他們進入驢腹。腹部中空,上方懸挂各式齒輪,下方像貢院。有一間間小室,每間配有門欄,室內有單人座,牆上一左一右釘了兩勾子。向晏把劍和磨刀棒一挂,坐了進去。

他背靠牆,聽得背後有聲,遂拉風渚往後面尋去。他們經過上百排這樣的小室,聲音越來越大。

突然,有一列出現全是同自己一模一樣的小人偶。且那列之後也全是如此。小人有的練習揮劍,有的低頭磨刀,有的靜坐,有的站立。他們齊刷刷看過來,又齊刷刷回頭做自己的事。

向晏道:“他把我們當自己人了呢。”

風渚道:“白日裏帶回這匹白驢真是引狼入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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