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木燕 二少爺,保重
烈日淩空,數千士兵列隊,動也不動,如中了定身術法。忽而,一名士兵嗟嘆,蹲踞在地,擲了前頭人一顆石子,對方紋絲不動。
那士兵抱怨:“大費周章進來,半個人沒救到,倒在這裏看僵屍了。當時發榜召集八千人,不到半日,來者上萬。兄弟們哪個不是有親有友被吸入沙盤才來的。”
後頭走來一士兵,踢了地上人一腳道:“眼下還是操心自己吧。偃方軍已被抓,還繼續送人偶來,大事不妙啊。”
那士兵滿不在意問:“那怎麽了?鬼魂在此處會消失,這不是以備不時之需麽?”
“若不是一時出不去,為何要籌備這批援軍?”另一士兵彎腰竊竊道:“我聽說,殿下昨日去找出口,差點給燒成了灰……”
二人正說得驚奇,見天色驟暗,本以為是烏雲蔽日,擡頭卻見半空盤旋一燕子,腰間有條金腰帶。燕子飛下,個頭越發顯大。湊近再看,竟是木甲。二人倉皇落跑,燕子俯沖而下,眼見就要刮倒援軍,卻倏然揚身側飛,兜轉一圈,又往營地方向去了。
時庭走出帳外,木甲燕落在腳邊,約有兩匹馬之高。他将手搭于燕翅上,向晏走到那指尖,上前輕撫一片片木羽,符咒退去,燕子如一尊石像,巋然不動。原來是來找向晏的。
四方士兵聚來看熱鬧,時庭說:“小心讓人看見,被當作偃方軍。”收手将向晏掖在袖中,又問:“這就是你托晴遠所做?”
向晏點頭說:“果真做得結實。”接着便出手喊:“木甲附魂!”卻激動得忘了自己無法念咒。
“用這個。”時庭從腰間抽出一張比向晏身體大幾十倍的符咒。符咒一蓋,小人癱倒。
燕子朝時庭俯身施禮,背上木蓋翻開,中間現出一座位。時庭将小人偶仔細揣在胸口,坐進木甲。
向喻上前問:“又去找出口?”時庭道:“你留守營地,我們去去就回。”于是燕子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乘風而起。
時庭問:“你打算去哪?”向晏道:“殿下可願随我去天涯海角?”時庭頓了一下,問:“你想硬闖邊界?”向晏道:“不試試怎麽知道。”
時庭打開地圖,确定現下所在,擇了離天邊最近的方向,轉動舵盤。他一路負責把控方向,向晏則只顧飛,且不斷探高。
行了一陣,向晏失落道:“這個高度依舊看不出是沙盤。”眼前所見與在外面乘鵬鳥相差無幾。
時庭笑道:“那是因為你飛的還不夠高。就好比身在人間,若無霞舉飛升之力,就見不得天外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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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遠的木甲燕可日行萬裏,傍晚即抵達天之彼端,莺燕鴉雀青鸾玄鳥全在前方回了頭,萬般寂寥。
燕子加速向行,穿破雲層。先是上下狂震,繼而翻滾打轉。儀表盤亂轉,時庭死命扣住舵盤,打穩方向。
周遭越發陰暗,轉瞬入夜,更聽遠方傳來擂鼓聲。一道紫電落雷,木甲燕扭頭閃躲開來,時庭立即松開舵盤,生怕幹擾向晏操控。
再向前,雲中露出一大洞,方圓數十裏,雷壑一片。雷電如授了命,從四面八方向他們捕來。倘若被劈中,勢必化作灰燼,魂飛魄散。
向晏猶豫回頭,身後亦是雷網密布,退也不成。忽而,眼前白光一閃,他躲閃慢了一些,被雷劈焦了右邊翅膀。
“發什麽怵!”時庭怒道,“走。若死了,也有我同你一起。”
“殿下也太自以為是了吧。”向晏嘟囔着,咬牙向前。
風馳雷掣,電光奪目。向晏眼看不得,用聲音辨位又怕反應遲緩,只憑着感覺閃躲,途中擊中數回,所幸不是要害。
再向前是狂雨一片,向晏的視線全被雨水遮擋。時庭說不必看,方向交給他,于是一個緊握舵盤,一個閉眼前沖。
強撐了好一陣,終于陽光乍現。前方雨水慢慢撥開,竟見萬裏無雲。木甲燕慢慢落地,轉頭溜達了幾步,見四處景色截然不同,歡快跳了兩下。
時庭也喘了口氣,觀賞雨後景致,忽然他察覺什麽不對,拿出地圖仔細找尋。這圖他曾親手畫過一遍,對各地景色熟稔。果真看了片刻,找到一處,搖頭道:“我們穿過天的一邊,又從另外一邊回來了。”
二人休息一陣。向晏又提出要再去天頂看看。時庭扶額,說這人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這一回,木甲燕徑直往天頂沖去。只見身邊雲層不斷下墜,飛鳥散開,中間穿出一個洞來。再飛一陣,什麽鳥獸都見不到了,天頂沒有雷壑,只有一團旋轉的漩渦雲。木甲燕一邊向上,一邊被漩渦推動打圈,從小圈到大圈,越轉越快,幾近失控飛出。
霎時間,眼前漆黑一片,向晏感到渾身是泥,竟是接着方才向上的力,在地底盤旋穿行。他逐漸适應地底黑暗,見身側是盤根錯節的樹根,其間有鬼魂被拉得老長,繞根數匝。
“這樣下去該不會就回地面了吧?”向晏咬牙掉頭,從剛才鑽出的地洞反向飛去。他們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見前方有亮光。
他欣喜地向下沖去,忽然發現那光點泛紅,也興沖沖向自己湧上來。再往前一看,竟是地底銅汁被他打的洞引出來了。
他調轉方向,沒命向上沖,忽的哎呀一聲,尾巴被燙了下。他收緊翅膀,更努力向上沖,終于躍出地面,落到一旁地上。他轉頭,見熔漿在洞口噴了兩下,終于緩下了,這才松了口氣,趴在地上休息。
可不一會兒,他又感到地震山搖。熔漿再次從地底晃蕩而出。他不得不再次飛起,擔憂道:“可是我引發了地震?”
時庭手扶烏金盔,搖頭道:“不。是那名偃師逃脫,帶走了沙盤。”
這幾日,地震持續不斷。士兵們不得不給援軍拉起繩索,以免震丢。
一日夜裏,震感尤其強烈。一名小兵不慎跌倒,牽動手下一片人偶。士兵們接連受牽扯,大喊不好。
就在這時,一人出手拉住繩索,在手腕上轉了幾圈,将士兵們帶了回來。
“殿下!”士兵們回頭,見木甲燕也來幫忙。
時庭令道:“守住人偶,這次不能讓鬼魂再消失了。”
“是。”
向晏道:“你們進來之前,也是這樣持續地震。”時庭道:“當時應該是偃師驅車送沙盤到邊境。這次也不知道這偃師要去何處。”
向晏問:“晴遠那邊還是沒有消息?”時庭搖頭道:“我已讓他通知各地封城,警惕沙盤現世。沒簽名的木甲都在想辦法找簽名。”
向晏道:”這樣豈不是水漲船高,黑心偃師必要漫天要價。”時庭道:“簽名價格的确高了不少,不過他們也撈不到太多油水。沒簽名的木甲本就支付不起高額費用,大多數只能在家躲着。因而各地行會都開始提供免費簽名,只可惜供不應求。”
俄而,大地驟然平靜,天邊黑雲翻滾,雲間隐約透出一雙眼睛,下一刻千鴉飛起。
木甲燕一聲長鳴,飛入天際。士兵驚慌,時庭高喊:“注意,沙盤吸魂了。”
黑雲猶如轉動的磨盤,漫天的鬼魂就是那磨中物。木甲燕時而随黑雲盤旋,時而逆風而行,終于将鬼魂聚在一處,引出雲渦。
他俯沖而下,折回軍營,之後停在半空,撲扇翅膀,将魂魄們成片附在援軍身上。人偶們紛紛站了起來,士兵趕忙帶附魂的百姓躲去一旁。
“殿下。”烏金盔中傳來聲音,卻不是晴遠的。
“你是?”
“在下是守衛邊城的将領,那偃師帶沙盤來了。”
此邊城去京城約有三四天路,是通商必經之地。晴遠因不知偃師去向,于是給全國各城都送了通靈蝶,交代一旦發現沙盤便先和時庭聯系,他随後再來。
時庭問:“現在情況如何?”
守城将領道:“城外圍的一部分百姓被吸走了。剩下的已轉移到中心,躲在地下。”
“有多少人?”
“五萬。”時庭一聽,眉頭緊鎖道,“務必守住其餘的百姓,沙盤裏富餘的木甲不足以承受所有鬼魂。”
正說着,空中又有鬼魂卷入。木甲燕再次沖向天空。可到達雲端,向晏才發現這次來的鬼魂比上次還多。
不久,木甲燕又引一團黑氣返回,正要開始附魂,卻發現外圍鬼全湧了進來,将他周圍堵的水洩不通。
“先救我吧,我家中老小都靠我養呢。”面前沖上一男鬼。
“救救我的孩子先吧。”又上來一女鬼,懷抱鬼嬰。
“你們別拉我啊。”向晏周身黑氣萦繞,鬼魂們将他重重圍住。
“向晏,把他們附魂到這裏!”他順聲穿過黑氣,只見時庭在地上提出了裝偃方小人的箱籠。
時庭道:“猶豫什麽。不做決定,就等同于殺害百姓。”他見向晏仍是不肯行動,轉頭望向喻。
向喻颔首,立即施法。向晏見一個個偃方鬼魂飛出,其中還有幫助過他的隗方士兵。
有偃方鬼道:“反正都是死,不要讓他們得逞!把人偶毀了!”此話一出,箱籠裏的小人偶有的揮刀自刎,有的相互砍殺。剛附魂的百姓轉頭又都被處死了。
須臾間,四周慘叫連連。黑氣愈來愈濃,士兵百姓的鬼魂擁擠在一處。三人被鬼魂纏身,看不見對方。而後他們開始見到越來越多鬼魂被妖風拉到面目全非。
又過了一陣,黑氣淡去,鬼魂驟減,向晏終于再見天日。他擡頭,發現天上又來了一批新鬼無人帶領。他正躊躇着是否該上天,忽見空中流火飛竄。
木甲燕展開雙翅,擋在時庭向喻身上。士兵百姓也不斷從四周跑來,以求庇護。可一只燕子哪裏遮得住這麽多人,向晏只有仰頭,一見流火下來,就迎上去替人們擋下。
時庭記得上次見此流火是在他将手伸入沙盤的時候。他趕忙問:“可是有人破壞沙盤?”
守城将領低聲道:“是我下令攻擊的。”
時庭怒道:“你瘋了嗎!”
“外頭的人比裏頭更多……”守城将領的聲音更低了。
時庭舉頭望天,流火比剛開始多出數倍,想來是外頭攻勢愈漸兇猛。他聽見燕子翅膀灼燒的噗嗤聲響,心如刀絞。
“我不能再讓百姓犧牲了。對不起,殿下……”守城将領依舊堅持,時庭卻無法責怪。
就在這時,一鬼魂從頭頂落下,摔在眼前。
“向晏!”向喻沖上前來。
時庭也想去扶,可木甲燕同時坍塌,他只有兩手撐住那發燙的木甲,焦黑的碎片不斷飄落眼前。
百姓惶恐,繼續留在此地,恐怕木甲燕随時崩塌,而若是逃出去,又可能被流火活活燒死。
時庭抽手去摸胸口小人,不知偏偏這時丢不見了。他道:“你到我身上來。”向晏搖了搖頭。
“你!”時庭憤恨地雙手顫抖。他回頭張望,又聽向晏道:“殿下別看了,看你把人吓的。”
那些百姓士兵全都低下頭,害怕時庭會點名要他們替死。
向晏恹恹道:“小喻,看看箱籠裏還沒有什麽漏網之魚。”
向喻趕忙拎了箱籠到向晏身旁,往地上一傾,跪地猛翻殘剩的人偶。
“用我的身體。”向喻一時怔在那裏,是肩頭的小人開的口。
“不要多想了,幫我離魂。”小人又道。
向喻見向晏的魂魄已經變得透明,咬咬牙,施法抽出小人魂魄。他正想對那鬼魂說謝謝,突然對着那背影目瞪口呆。
風渚施法,将向晏牽到跟前。向晏見到風渚本是欣喜,可一瞥見向喻肩頭的小人,額前有他親手畫的波浪,霎時臉色大變。
“回去!“向晏掣住風渚衣領,施法将其推回。
“老師,你進去吧。”
向晏猛地搖頭道:“不行。我們說好一起回赤欄的。”
風渚笑道:“老師若不在,我一個人回去也沒意思。”
“你先回去,我自己能想辦法!”
此時妖風乍現,風渚知道不能再等了,低頭道:“真想有一天,還能和老師做人偶。”他擡起頭,那是向晏第二次看見他流淚。
風渚忽然收了法力,而向晏的法力并未及時收回,失手将風渚向外一推。
風渚與向喻擦肩而過,輕聲道了句:“二少爺,保重。”
向喻渾身顫抖,将肩頭小人塞到時庭胸前,追着風渚離去的方向,跑出燕子的庇護。
“向喻,回來!”時庭大喊。
“叛徒……”向喻閉上眼,兩顆流火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