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叛徒 我人都死了,不用你救也能出去
向喻此生并非第一次見天降流火。
記得那一日,燃燒的嘈雜聲不斷從屋外傳來。他所在的那間屋沒有窗棂,火勢一直沒有蔓延進來。屋內煙霧甚濃,什麽也看不清。他向前探了幾步,見一簇木甲團聚在一處叫喚,地上躺了一人。
一人破門而入,一手掩口一手支開木甲,叫他們不要圍觀。木甲們似乎都認得那人,紛紛散開。那人猛搖地上人,不久,便放棄了。木甲們都哭了。向喻知道眼前人死了,他從剛才就這麽猜了。
來人回頭,一見向喻,轉悲為喜,念了一段招魂咒。向喻甩袖抵抗,還是飄到那人跟前。
“二少爺。”向喻聽那人這麽喚他,神志恢複,想起剛才發生之事。
“有什麽東西燒起來了嗎?”向喻扇扇風,順燒焦味往大門處跑出,才一開門,又倏地關上。
“外頭發生什麽事?”紅燒和白灼跟在背後問。
“移動酒樓……燒起來了。”
此事雖是他親眼所見,卻依舊難以置信。他沖去後門,剛一探出頭,便有百姓揚起衣物,浸透了油,往他這處抛來。他側身一閃,背後卻傳來一聲尖叫。身後一木甲不幸被擊中,滾地滅火。他關上門,脫了外套,狂撲打木甲。與此同時,一團團火種開始越過牆隅,從天而降。更有一群木甲湧入後院,嚷嚷:“酒樓塌了,前院燒起來了!”
向喻趕忙領木甲們去井裏打水。家中木甲衆多,還有不少能飛天灑水。可惜火勢洶洶,根本無法抑制,木甲焚燒無數,院裏聚滿了鬼魂。
“小公子,別再試了。來不及了。這一盆盆水,哪澆得滅帶油的火。”元離勸道。
“小喻……”白灼弱聲喚他。紅燒也被燒傷,白灼不停朝她噴水。
向喻見這宅子已是救不得,棄了水桶,道:“你們跟我來。”
他領大家去了向晏囤木甲的屋子。向晏曾告訴他這屋子是特別設計的,可防火。但他卻沒想到這屋子并不防煙。空氣愈發稀薄。周遭木甲皆相安無事,加之煙霧又濃,一時間沒人留意到他不斷咳嗽,沒留意到他緩緩躺到地上,睡了過去。再醒來,已回天無望。
“叛徒……”向喻飄在空中。
風渚見向喻認出自己,甚是歡喜,伸手道:“跟我走……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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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喻甩袖,背過身去。“你現在來做好人了。若不是我哥替你扛污名,百姓會這樣對我們向家嗎?”
“是我對不起你們……”風渚垂下頭,又道,“但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先和我走……咳咳……”木甲們都心向風渚,央求向喻。
向喻才不聽他們,腳一點,飛到門口。“我人都死了,不用你救也能出去。”他剛穿過門,人就給掣了回去。原來是風渚了個投符,将他收了。
向喻醒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破屋,床榻極不舒适,牆面亦是斑駁不堪。他擡手撥了片牆皮,見一只粗糙的木手,跌跌撞撞下床。他伏在鏡前,一聲驚呼。銅鏡墜地,碎片裏映出半成的人偶模樣。
風渚聞聲,從屋外趕來。身後跟了一只木甲,胸口開敞,正修到一半。
“你對我做了什麽……”向喻揪住風渚。
“對不起,二少爺,你的人偶還沒做好。他傷得很重,我先幫他,等下再——”
“誰要你一個叛徒的人偶!放我出來。”一拳狠狠砸在風渚臉上。一旁的木甲本想阻攔,見狀逃出屋外。
“這些日子陰差抓得緊,游魂很不安全——”風渚話未說完,向喻就奪了他手中刻刀,往自己身上戳去。風渚不忍他受痛,只有将他離魂。
向喻飄在空中,不屑道:“什麽惡心東西,這也叫人偶……”風渚沒有回答,只默默收拾地面。
向喻來到屋外,白灼紅燒上前相勸。白灼說:“風渚并非壞人。他救了很多木甲,這幾日又沒日沒夜幫大家修理。”紅燒也道:“人家只是一時忙不過來,為你重做人偶花費的時間已是最多的,你不要急啊。”向喻氣道:“我又不是怪他不先做我的。”
過了一陣,他見風渚喬裝出門,尤為可疑,于是悄悄尾随。風渚走了一路,竟折返至向家。向喻望着眼前殘垣斷壁,仿佛看見昨日還是門庭若市那般熱鬧,不由鼻尖一酸,咬了咬唇。
忽而一人沖出,手抱木甲,風渚攔下那人,對方破口大罵。風渚瞧了眼木甲,松手讓那人去了。他繼續向前,撞見二人在争奪一木甲,打量一眼,又搖頭離開。他行至後院,見一人不斷踢打木甲洩憤,于是攢起拳頭,口念法術。木甲起身将對方痛打一頓。那人以為有鬼附身,倉皇逃跑。向喻看得好不痛快,出聲叫好。風渚回頭,這才發現向喻。
這時,屋裏傳來古怪的聲音,二人細細一聽,竟是不堪入耳之聲。風渚沖進屋子,見一少女正被一男子羞辱。
向喻飛身上前,朝那男子揮了一拳,卻打了個空。那男子感到背後一陣冷風,猛然回頭,只見一木甲從風渚袖中跳出,朝他沖來。
“你你你是向晏的學生……”男子認出風渚,狼狽逃到外頭喊人。木甲便追那男子去了。
向喻伏在少女身上,氣得渾身抽搐。那是向晏送他的人偶,居然這樣被人欺負。忽然,一件皂色外套輕輕穿過自己的身體,裹住那一動不動的少女。
“我們帶她回去。外頭馬上要來人了,遲了就走不掉了。”風渚的手穿過向喻的魂魄,抱起人偶。
風渚帶人偶回到陋室,端了盆水,坐在床邊,剛要給她解衣,卻聽背後傳來向喻的聲音。
“你做什麽。”
“我想幫她清理一下。”
“不行。”向喻飄到風渚跟前。
風渚擰幹布,塞到人偶手中,道:“那我替你附魂,你來。”向喻默不作聲,不願意附身女子。
風渚問:“老師做的人偶,你也不願意要嗎?”向喻忽而想,方才這人回向家,不是去替他找向晏的人偶吧。
“我可以将她改成男子。”
“不要。”
“可你必須附魂。”話音堅定。
向喻不理風渚,拂袖飛去。他才不要附身什麽人偶,做鬼多自在,腳下輕輕一點,就能淩駕于空,俯瞰京城。他定睛找了找,尋到剛才那間破爛至極的屋子,想來是風渚來向家前所居之處。記得當時,這人就是在路邊被向晏帶回來的,連買根木頭的錢都沒有,還一身傲氣。
此時,空中飄來一群鬼。向喻本想招呼一聲,誰知他們擦身而過,來去匆匆。他正納悶這些鬼趕去有何事,忽然雙手被縛,扣于身後。他回頭,見一紅衣差人,一手擒拿他,一手捧書冊。差人也不伸手,那冊子便自個兒翻開。
“新鬼,今兒運氣不好,跟我回去吧。”
“放開我,你要帶我去哪裏?”向喻一個騰身,橫在空中,卻怎也擺脫不掉對方鉗制。
“做了鬼自然要去地府報到。”差人冊子一合,把向喻收了。
四周漆黑一片,空無一物,向喻以為到了地府。後又見漫空飛散白色的人名,才知自己是被收進了陰差的冊子。
他望天找尋,見遠處似乎是自己名字,趕忙飛去。只見那行字寫道:赤欄向喻,陽壽十六年,為濃煙嗆死。他又游至一處,見了時庭的名字,亦寫了十六年,為弦絲□□而亡。他大吃一驚,竟不知時庭三年前已死。再行一陣,又見風渚之名,陽壽六十二年,壽終正寝。不禁嗟道:“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活千年。”他奇怪一路上未見向晏名字,正要去找,名字一一散盡,冊子展開。
“還給你。”向喻被陰差一推,撲進一人懷中。他兩手穿過那人身子,一擡頭,見風渚憂傷一笑。
陰差在冊子上添了一行,道:“這筆帳我是記下了,你若到時不遵守約定,別怪我們不客氣。你今日不是我的對手,他日也對付不過其他人。”
風渚道:“在下不會食言。”陰差轉瞬消失。
“二少爺。”風渚嘆氣道,“跟你說過幾遍不附魂危險,你偏不信。自從有了木甲,去地府報到的鬼魂劇減,地府苦于經營不善,頻頻遣陰差出使人間。恰逢近來戰亂,游魂甚多——”
“他為什麽放了我?”風渚說的話向喻一句也沒聽進去。
“不過看你一新鬼可憐,容你在人世多留戀一陣。”風渚轉身回屋,沒走兩步聽身後人開口。
“幫我附魂。”風渚詫異回頭。向喻又道:“我不想再麻煩一個叛徒。”
向喻初為人偶那一陣,風渚每日都在修理向晏留下的木甲。因用料快,時不時就要外出采購一次。一日風渚外出歸來,見向喻獨自坐在階梯口,擺弄手肘。
“怎麽了?”
“沒事,剛才元離讓我替他搬東西,扭到手了。”
風渚在一旁坐下道:“女孩子身體嬌弱,你也不能當原本男子的身體來用。下次元離再找,你讓他自己搬。”邊說邊挽起向喻的衣袖,檢查肘子。
這時,一市井青年路過,哎喲一聲,喚風渚道:“好久沒見,什麽時候讨了這麽漂亮一媳婦啊。”
“我不是!”向喻忙争道。
那青年拍了拍臉,說:“怪我嘴快,不過腦。”湊近又道:“你也是,在門口和人卿卿我我,人家姑娘家不好意思了。”話雖對風渚說,卻是故意逗耍向喻。
風渚輕輕一笑,拉向喻起身道:“我們這就進去。”
向喻回頭瞪了那人一眼,問:“你為什麽不解釋?”風渚攬他肩,拍了拍,示意噤聲。
“你別碰我。”向喻甩肩,推開道,“外頭有什麽消息?”他在門口蹲了老半天,就為了等這人回來打探一句。
“老師回京了。”風渚沉聲道。
“他回家了?”
風渚搖頭。“他哪裏敢回去。有傳言他被天子暗裏接進宮了。”
向喻長噓一口:“那就好,若是在外頭,也不知百姓又要做出什麽事。他為何偏偏在這種時候回來。我去宮裏找他。”
“你這樣怎麽進去?”
“你替我離魂,就沒人攔得住鬼。”
“若是要帶他出來,憑一鬼魂做不到。你給我兩日時間,我稍改一下紅燒白灼,你和她們從空中隐身進宮。”向喻覺得有理,于是又候了兩日。
兩日後,他乘紅燒攜白灼一同上天,飛到半空,兩錦鯉頓時消失。
紅燒飛了一陣,見白灼沒跟上,回頭喊:“我們進宮呢,你往哪去?”
“這下邊有好多人……”白灼側身俯瞰。
“別看了,見公子要緊。哎——”紅燒話未說完,白灼徑自飛走了。
“追上她。”向喻道。
他們來到城門口。只見門內側擠得水洩不通,根本無法通行。越過城牆,外側的人全聚在城門下。紅燒飛到白灼身邊,向喻往城頭一瞧,卻是一顆熟悉的人頭。
回到小屋,風渚依舊在修木甲,他見向喻回來,立即起身問:“怎麽這麽快回來了,可是隐身出了問題?呃……”
向喻撲到風渚身前。風渚眉頭緊鎖,低頭一看,一把飽蘸鮮血的刀從自己身體中拔出。
“我兩日前要去,你為什麽攔我。”
風渚一怔,握緊向喻雙臂問:“老師怎麽了?”這一問,回了兩行淚。
風渚跪地,癡癡愣愣,忽而一口血竄了上來。他緩緩擡頭,見向喻走到跟前道:“為什麽你還活着,他卻要死,我卻要死。為什麽當年要帶你回家,若不是你,我們向家怎麽會落到這個地步。”
向喻舉刀又要再刺,風渚這次卻以雙手緊握刀刃。
“你還有臉活着!”
“我不能死。我得給他做一個人偶……”
向喻推倒風渚,罵道:“這世上多了是偃師,何必收你一個叛徒的東西!”
“他和別人不一樣。”風渚躺在地上,喃喃道:“他需要一雙手,其他人做不出來。做成了,我就把命還你……”說着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