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夜戲 我就在此日日傾訴對你的仰慕,看你受不受得住

面前是一戲臺。紫衣侍者坐下,向晏坐他右側。來了一位教戲先生,說:“公子,他們都起來準備了,一會兒就好。”

向晏袖手作揖道:“這麽晚,勞煩了。”先生看不見他,徑自離開。

“這戲正适合夜裏唱。”

向晏轉頭問紫衣侍者:“你讓我來看,可寫的是你的故事?”

紫衣侍者淡然道:“是你的故事。”

絲竹相交,檀板輕按。只見臺上坐了一說書先生,醒木一拍,唱道:“世人雲,當為情死,為節死,為志死,人如此,鬼亦如是。”

兩名家奴擔了箱行李,走過說書人。說書人下臺,布景随之移動,映入眼簾的是一大宅門。家奴擔行李進屋,兩戲子上前道謝。紅衣戲子掩面問一旁青衣戲子:“這賞錢怎麽辦?”青衣戲子轉頭開箱,拾了兩只一臂長的小木甲送給兩家奴。

兩家奴走去一旁。一人哼了聲道:“窮酸戲子,送的不知謂何物。”另一人道:“哎,本就不指望得他們什麽賞錢,你胡亂說話反丢了老爺面子。”二人一陣胡亂道謝離去。

青衣戲子道:“此處離京城五六十裏路,如此山野之地,沒想到有這樣大戶人家。”紅衣戲子讪笑道:“你生來只讀過戲本,真是無知。這古城可大有來頭。”青衣戲子問:“是何來頭?”紅衣戲子道:“此乃前朝魏陽的舊王都。你看這宅門氣派,庭院深深,得不準是哪個皇親國戚的別府。”青衣戲子恍然道:“我說方才入城見到些殘垣斷壁,看得很是氣派。”

紅衣戲子問:“話說剛才你怎麽随便拿人小公子東西送人。”青衣戲子笑道:“那小公子愣頭愣腦,東西丢了也不會知道。”紅衣戲子推搡他道:“你就欺負人家孩子。說來那小公子又去哪玩了。十二三歲年紀随我們四處受苦,若是弄丢了,家人可要傷心死了。”青衣戲子搖手道:“丢不得,八成自己躲一旁畫圖畫削木頭去了。我們這戲班子一貫演的是才子佳人,他小孩子又不愛看,我猜他今晚肯定趁我們演戲,纏老師傅學傀儡術去了。”

臺上又來一人,班主打扮,問二人道:“你們還穿着這身衣服做什麽,主人家那頭都開飯了,等客人們用完飯就要點你們,還不上妝準備準備。”

兩戲子脫下青裳紅裳,換上一套更鮮麗的服裝,一個是翩翩公子模樣,一個是青樓女子打扮。臺上移來兩船,一船中寶箱數枚,兩戲子乘船,另一船有一少爺攜家仆二人。岸上來了數戲子做觀望狀。

女子道:“你們今日共作證明,妾不負郎君,郎君自負妾!”岸上圍觀者有的落淚有的罵負心薄幸。公子羞愧悔恨,拉住女子謝罪,卻見女子抱寶箱往江心一跳。

只見鄰船上少爺猛然站起,揚手與家仆二人高喊:“殺啊!”公子愕然,趕忙拉住那發瘋少爺。女子亦從水中爬起,上前幫忙。

岸上戲子随船退下,臺上移入假山花草。原來戲子是在一庭院戲臺唱戲。臺下客人倉皇逃跑。上來幾個戲班的人,将那少爺角兒五花大綁扛下。

班主走去一旁,同座上老爺夫人道歉。那老爺只是甩手。管家遞錢道:“此事太晦氣,這是你們這齣戲的報酬,速速收拾行囊離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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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戲子莫名又無奈,搖頭更換衣裳,扮作一富家小姐和一白面小生。亭臺樓閣撤下,戲臺搖身一變,成了公共戲臺。臺前站了數人。

小生手折垂柳,湊近小姐。小姐驚喜,欲言又止。小生道:“我們那邊講話去。”小姐含笑推說不行。小生輕牽小姐衣袂。小姐問:“去哪裏?”小生說:“芍藥欄前,湖山石邊。”小姐問:“做什麽?”小生說:“松領扣,寬衣帶,一晌溫存。”小姐羞澀不已,小生一把摟住。

“你們!”此時,臺上走出一老爺,二人驚慌,但聽道:“血洗亡國之恥!沖啊!”老爺大吼,身後小厮婢女亦跟着喊:“魏王!”

場下觀衆混亂散去。場主上前怒道:“你們這戲班子是怎麽回事?回回都出這樁子事,鐵了心要砸我們場子不成?”班主上臺來勸,被一把推倒在地。場主道:“去去去。”戲子四處亂跑。

鼓樂變換,忽而歡快起來。一小公子登場,黑衣半臂,古靈精怪。他拉住一逃竄的戲子問:“怎麽回事?”戲子道:“中邪了,肯定是中邪了。每到三更,我們房裏的幾個戲子就會起身打扮,坐上一臺不知何處來的舊馬車,到次日天亮前才歸來。如今那些個戲子都在臺上發了病。”

小公子歪頭道:“此事蹊跷,容我打聽打聽。”他向前走了數步,身後場景拉至街頭。他來到說書人跟前,左踱兩步,右踱兩步,最終伫足。

說書人道:“我們這鎮子本是魏陽舊都城,附近還有個古戰場。你說那戲子們喊魏王,唱亡國,都是在演前朝魏陽與隗方之争。”

小公子問:“這魏王是何人?”

說書人道:“魏王臨姜乃是五百年前魏陽國太子,繼位不久即遭亡國,淪為階下囚。受難三年,魏王逃出隗方,與赤欄聯手,重返故土,生擒先王,逼隗方軍退出京都。先王知此人複仇心切,假意歸降,讓兩軍先撤離,暗中埋伏将其反捕。魏王不堪再度為奴受辱,當即自刎。”

小公子嘆道:“可惜了,沒有君王之命,兩次登基,兩次錯失。”唱罷在臺上走了兩圈,身後換至一處破廟。臺上湧入幾名百姓,在廟前斥喝。

“竟敢在我們的地盤胡亂唱前朝之事!”

“晦氣的赤欄戲班,滾出隗方!”

小公子解釋:“戲班因一直無法出演,盤纏用盡,如今只能擠在這郊野破廟中。”

他走入廟中,戲子坐了一地,無不哀怨。一曲終了,戲子們紛紛躺下,小公子亦佯裝睡去。

燈火一暗,夜幕降臨,有馬車從一側駛入。小公子睜眼,見幾名戲子騰身坐起,癡癡呆呆步出廟子,乘上馬車。小公子躊躇半晌,不敢上車。眼見馬車離去,才召喚出一只木甲,騎乘而去。

鼓樂一轉,陰森恐怖。身後變成古戰場,遍地白骨堆積。小公子騎木甲上臺,先見馬車停在路邊,跑了兩圈,又見戰場中央燈火闌珊。他指燈火驚道:“戲子們竟在為魏陽鬼兵唱戲,個個都中了邪。”

小公子走去一邊,戲子們上臺陰森森唱了一曲,垂頭退下。小公子回到臺中道:“這些戲子一旦夜裏去唱了一出的,次日回來便會在臺上唱錯。我且将我手頭人偶打扮一番,替換這些戲子。今晚同他們一起去看看。”

背後上來一列人偶,小公子轉身,對人偶們化妝。燈光亮起又暗去,便是過了一日。小公子命人偶們一一躺好,最後自己也躺下。

馬車又來了。這次小公子先起身,向天甩了一把符咒。人偶們接着起身,排隊上馬車。小公子跟在最後,也上了車去。

古戰場前,小公子随人偶們下車,一群魏陽鬼兵圍上來。一鬼兵調笑道:“今夜有幸,有娈童相伴。我看這小公子清秀可人,先唱一曲。”

小公子猶豫再三,硬着頭皮上前來了一段。真可謂驚天地動鬼神,唱得魏陽鬼兵們掩耳求饒。

向晏偷瞄了一眼,紫衣侍者嘴角輕揚,笑他五音不全。

“別唱了!”這時,來了一名鬼将軍,身披紫袍,烏絲淩亂,頸前鮮血淋漓。小公子一見将軍,癡癡問:“人間怎有如此絕代之容貌,傾世之風華?”

向晏噗嗤一聲,紫衣侍者不動聲色道:“這話是你自己親口說的,不是我杜撰。”

此時,鬼兵們齊齊喊魏王,将小公子拖走。小公子卻一路眼巴巴望着人家。

将軍道:“我魏王臨姜,生平最恨這種下流眼神。”怨氣頓起,背後百萬白骨顫動。小公子腳下躺了一圈白骨,應聲站起,将其狠狠教訓了一通。

人偶們上臺把小公子擡回。一人偶邊走還邊給小公子纏繃帶。

小公子道:“這一下打得我三日起不了身。可我這人就是犯賤,越挨打越想那人。越想越是痛心其遭遇,癡迷其儀容……五天後我身子稍好一些,又帶人偶戲子去了古戰場。”

頭纏繃帶的小公子被人偶們簇擁,走到臺中。他道:“這魏王不愛聽戲,自然沒出現。不過這回鬼兵們也不敢讓我再唱了。”

他溜達了幾步,指一墓冢道:“這衣冠冢修得十分氣派!”說罷爬了進去,轉頭取出一匕首道:“此匕首刻有臨姜二字,是魏王之物!”他喜出望外,拔出匕首。臨姜随即登臺。

“我讨厭這小公子,又動不得匕首,只有召白骨,将他封在冢裏。”臨姜唱罷,白骨上場,将小公子推回冢裏,橫身倒在冢外。

小公子盤腿坐下,道:“我正好也不打算出去。這冢既是魏王你的,你必會回來,我就在此日日傾訴對你的仰慕,看你受不受得住。”

燈光亮起暗下,反複兩次。小公子慢慢伏倒在地,恹恹道:“這兩日滴水不沾,有些頭疼發病,還是早些出去的好。”他投符招來一片人偶,推白骨下臺。

這時,臨姜上臺與那群人偶打鬥。他劍術超絕,只随意格檔,人偶們便連片倒下。而後臨姜走到一人偶身後,進入人偶。其他人偶退去,臺上只剩一那一個。

小公子奄奄一息,見白骨被移開,一人偶爬進冢裏。于是道:“我這人偶怎麽如此厲害,連魏王臨姜也打得過,莫不是我餓暈了做夢吧。”那人偶道:“你那些破木頭唱戲騙人可以,怎會打得過我。”

小公子興奮,忍不住伸手去摸人偶臉,果然又挨了一拳。他委屈道:“我我我不是有意輕薄。我只是驚嘆鬼魂竟能附身在人偶上。你是如何做到的?”

臨姜心想:“看來是我誤會了,他不過是個孩子,告訴他無妨。“于是道:“此乃隗方役鬼之術,我長年與隗方征戰,學了一些。”

小公子道:“魏王好生厲害,可否教我?”

“不可。”

“那魏王可否放了我。”

臨姜心中又道:“我本意将他關死在冢中,雖有改意,可直說他必然得意忘形。”

“魏王放我回去吧。”小公子求道,“我只想讓你複生。我能為你造出世間最強木甲,還你前世容顏。”

臨姜低頭揮手,白骨離開。人偶們上臺,将小公子攙扶出冢。士兵們上前,臨姜搖頭。

衆人退下,只留臨姜一人,道:“這小子一走,就是十日。”他來回踱步,直到小公子上臺,帶了個與他身形相似衣着相同的人偶來見。

“這人偶雖只有半成,卻是第一個為鬼動力而造的人偶。”小公子打開人偶胸膛,放入匕首,道,“這匕首是魏王牽腸挂肚之物,将其置入人偶,魂魄亦能合為一體。”

臨姜走到人偶身後,鑽進人偶內部。鬼魂消失,人偶活動道:“真比之前的人偶更易于操控。”

小公子見臨姜開心,不由多盯了一眼,結果又挨了揍。臨姜握拳道:“好久沒親手打人了。”他毫不吝啬笑了,卻将小公子看傻了。

臨姜道:“還沒問你名字。”

小公子作揖道:“回魏王,在下向晏。”

臨姜道:“我早已不是君王,日後你就喚我臨姜。”

戲班從背後走過。向晏轉身送別,道:“戲班走了,可我還是留下了。這古戰場旁有些舊舍,雖偶有漏雨,修葺一番還能住人。我且留此一陣,白日做人偶,夜裏讓臨姜來試。”

身後移入一間破舊屋舍。聲樂響起,愉悅美好,臨姜上臺舞劍。向晏托臉觀了一陣,樂聲漸弱,他道:“你同我回家吧。”臨姜不語。

向晏又道:“這人偶再往後需要進一步改動,我得回家中工坊才可。況且此處材料工具都不夠好。”臨姜背過身去,道:“不論你說什麽,我是不會抛棄這些殉國将士的。”

向晏走到臺前,拿出一張符咒晃了晃,偷偷一笑,轉身貼在臨姜背上,臨姜倒地。

燈光亮起,又是到了白日。魏陽鬼兵紛紛飄回冢中,向晏挽起雙目失神的臨姜,上了馬車。

戲簾子一合,第一幕終。

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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