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薛家的祠堂是薛家規矩最大的地方,祠堂入口的高門上,挂着一塊黑檀木雕成的匾,上面用金漆寫着世敦友親四個正楷字,幾個頂梁的烏木大柱子上刻着薛家的族訓,正對着祠堂大門的便是薛家歷代的祖宗先人牌位,牌位兩側常年點着長明燈,經久不滅。

除了薛家其他支脈的叔伯之外,這塊地方平日裏只有薛乾,和兩個兒子能進的來,娶過門的媳婦無論是大是小,也只有在拜完天地之後才能進來拜祖宗,祖宗拜完了才算正式入了薛家的宗,成了薛家的人,可即使是這樣,日常的祭祀裏,女人也是入不得祠堂的,更別提家裏的丫頭和其他夥計長工。平日裏的打掃都是大管家薛富親力親為,每個月的初一十五,薛乾都會在這裏祭祀祭祖。

薛照青推開祠堂的門,薛乾薛富和弟弟薛照文正立在祠堂牌位一旁,他徑直走向祠堂正中,撩起長衫跪在牌位前的軟墊上,薛乾點了三炷香遞給他,薛照青把香貼在額頭,大叩了三個頭後,起身,把還在燃着的香插在了香爐裏。

“照青,今日并非初一也非十五,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來給祖宗上香麽?”

“兒子愚昧,未能揣摩父親心思。”

“你考取功名後,久居西安府教書,這固然是件好事,可薛家是在土地上起的家,祖宗的遺訓不能忘,況且為父已經快到知天命的年齡了,最近這幾年也自覺着身體一年不如一年,所以為父想讓你趁着這次回來,學學管理家裏的農田和牲畜,學學怎麽收租子,管理夥計長工,跟讀書相比,這些算不得清雅的事兒,可要守住薛家的這塊祖産,靠的還就是這地裏的活。”

“是,父親教訓的是,這些年是兒子沒有考慮周全。”薛照青低頭答着,卻悄悄壓住了微微上揚的嘴角。

“西安府清遠書院那邊,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托人跟周大善人捎了封信,說明了情況,相信他深明大義,自然能理解我的用心。”

“還是父親思忖長遠。”

“行,今日用完午膳之後,你就去找薛忠,先認認家裏的長工,跟他們一起去地裏看看,知道知道這地裏的活兒是怎麽個回事兒。”說罷,薛乾帶了薛富走出了祠堂,薛照青低頭恭送父親離開,看着父親出了門,那泛上心頭的暢快感終于止不住的挂在了臉上。

“哥,爹讓你下地裏,你咋還這麽高興哩?”薛照文看這個比他大了三歲的哥哥笑顏如花的臉,滿是不解。

“嗨,哥沒事兒,下地麽,不是挺好玩的。”

“可不好玩兒,地裏蟲子多的很,日頭毒的時候,連個遮蓋都沒有。”薛照文自小便不是個讀書的材料,考了兩年秀才沒中之後,便絕了這讀書考功名的心思,按照薛乾的意思,他老早就在接觸地裏的活了,只是別看他肥肥壯壯像是能吃苦的樣子,可那身肉幾乎都是肥膘子,多走上幾裏地都夠他喘上半天的。

“慢慢來麽,啥不都是得靠學來的。”薛照青說道,剛想出祠堂,忽然又回過頭來,對薛照文說:“對了,照文,祖奶奶給了幾個香梨,我讓小厮給送到你屋了,想着吃哩。”

一提到吃的,薛照文那張圓得冒油的臉上這才樂起來,被肥肉擠成一條縫的眼睛笑得快看不見了,囑托祠堂外的小厮鎖了祠堂的門,便顫和顫和一身的肥肉回了自己的屋子。

薛家雖然管理着良田千畝,可這些田地絕大部分都被薛乾租給了三原縣附近的鄉民種植,除每年春季秋季各交一次租子之外,這些地倒不太要薛家費心管着。薛家自種的田地大概百畝左右,分布在三原縣外最肥沃的土地上,可即便只有這些土地,僅僅單單靠一雙腿走完,也是極其累人的。薛家大少爺自幼沒有學過騎馬,便也只能由薛忠帶着,大概走完了其中一部分而已,一個下午下來,薛照青腳上便磨上了好幾個水泡。

回到薛家,正好趕上晚飯的時候,薛照青也顧不得回屋換雙舒服點的鞋子,便去了偏廳和父親弟弟一起吃飯。

剛到偏廳,薛田氏正端着一盤葫蘆雞從夥房過來,看着薛照青走路有些不利索,忙問到:“照青這是怎麽了?”

“今天下午下地,在田裏磨了腳,不礙事兒的。”一邊說着,一邊坐到了薛乾一側。

“怎麽好好的,下地幹啥哩?”

“娘,爹讓哥哥學學田裏的事情哩。”薛照文說到,眼裏盯着薛田氏手裏的葫蘆雞不放。

薛田氏臉色微微一變,卻一瞬間又恢複了那溫柔和善的笑臉,說到:“老爺,照青是個讀書人,地裏各類谷物蔬菜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咋哩讓他下地呢?”

“姨娘,古人還說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哩,我這書讀的再好,田裏的事情都搞不明白,那書不都讀傻了麽。”接過薛田氏手裏的盤子,薛照青把葫蘆雞放在正對着薛乾的地方。

“照青說的好哩,為父還怕你吃不了田裏的苦,不願意去,看來還是為父想多了,今天去地裏看了一下午,感覺怎麽樣?”

“爹,咱家裏的地是不是都是現有的幾個長工管着的?”

“是啊,每半年按照收成給他們分糧食,平日裏管吃管住,哦,對了,家裏的牲畜也是他們來伺候。”

“那每個長工都是按照幹活的分量分糧食?”

“可不是,咋哩?”

“田裏的活倒是沒什麽啊,不過今天忠叔跟我說,有個長工叫牛耿的,爹您還有印象?”

“牛耿?是不是長工都喊他牛二的那個?這孩子我知道。”薛乾回憶着:“他十四歲就在咱家當長工了,他娘還在咱夥房有份差事。”

“爹,我聽忠叔說,咱牲口棚裏的牲口其實都是他在伺候哩,每天準備草料,飲牛飲馬,都是他哩。”

“哦?那其他長工呢?不管麽?”

“也不是不管,只不過沒有他管的這麽貼切,冬天知道給牛馬保暖,夏天知道給牛馬捉蟲。”

“嗯,這孩子倒是個實誠的娃。”薛乾捋捋胡須,微微點點頭。

“所以,兒子想着,這麽勤快的長工不多見。”薛照青緩了口氣,偷偷瞟着父親的反應,繼續說道:“所以,兒子想培養培養他,以後能給咱家幫上更大的忙。”

“你想怎麽培養他,說說看。”

薛照青眼珠兒一轉,說到:“兒子想教他識上幾個字,以後可以幫着忠叔記上幾筆賬,将來如果忠叔年齡大了想回鄉弄孫,家裏也不至于沒個人能頂上。”說着,薛照青故作輕松的看着薛乾,一臉的天真可愛無辜相,可藏在桌子底下的右手,快要把蓋在腿上的長衫纂破了。

薛乾捋捋下巴上的幾撮胡子:家裏的長工這些年一直由薛忠管着,每個人每天做了多少活兒也是由他記着,可薛忠今年已經快六十了,這活估計幹不上幾年便得回鄉,與其到時候随便找個記賬先生,不知根不知底的,再在賬目上打秋風從中漁利,還不如現在就培養起個幫手來,省着以後抓瞎。至于這牛耿,薛乾仔細翻了翻腦子裏那孩子的樣貌,他好像從小就是個壯實的樣兒,性子還犟,除了薛忠和他娘的話,誰說啥都不管用,不過這樣的孩子,你對他好一分,他能對你好上十分,讓他來寫字記賬,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行,就依你,以後每天晚上,讓他去你那裏,你教他寫字記賬,不過這娃可是個愣子,你到時候教不動了,可別來找爹訴苦。”

“是,爹,您放心,我在書院小娃娃都教過,這麽大的人了,還教不動麽?”薛照青偷偷長長的出了一口氣,硬生生把那上湧的笑意壓了下去。

“老爺,照青既然要教,您就讓他教麽,雖說教長工識字的事兒咱三原縣從沒有過,不過他在西安府這麽多年,見多識廣的,肯定錯不了,您就放心交給他做吧。”薛田氏帶着丫頭又端了幾碗面過來,一碗一碗的擺在桌上。

薛乾抿了抿嘴角,也不再多說,用筷子拌了眼前的面,照青照文兄弟倆見父親動了筷子,也雙雙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當晚,薛照文吃完晚飯回到屋裏,果然見小厮送過來的三個香梨,晚飯雖然早已吃飽,不過看着這幾個梨,這會兒饞蟲又上了頭,連洗也不洗,就要往嘴裏送。

“照文,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吃!”一口梨沒下肚,薛田氏就掀着門簾子進來了。

“娘,嘿嘿。”薛照文憨憨一笑:“您吃梨。”說着把桌上的梨子遞了過去。

“去去去,別人施舍的東西,我可不要。”她一把推開薛照文的手,坐在了八仙椅的軟墊上。

薛照文見她面有不悅,疑惑的問道:“娘,你這是咋了麽?”

“哎……”薛田氏深深嘆了口氣:“原本想着你哥哥他這麽多年一直在讀書考功名,家裏的事情你爹便會一心一意的交給你打理,不過看今天這樣子,不妙啊。”她白日裏溫和柔美的眼神完全不見了,一彎柳眉緊蹙着,眼睛裏滿是不忿。

“娘,這咋哩麽?田裏的事情這麽苦,哥哥願意管就管呗。”

“你個不長進的!”薛田氏狠狠的戳了戳兒子的腦門子,滿臉恨鐵不成鋼的樣兒:“你知道這梨子是咋來的?”

“咋?”

“你爹托人從江南帶來的貢梨,給了老太太七個,結果老太太留了六個給他薛照文,你瞧瞧,都是重孫子,老太太什麽時候這麽念過你?!”

“哦……”薛照文耷拉了腦袋,嘴裏的梨子有點兒咽不下去了。

“所以啊,照文。”薛田氏見兒子這樣,心裏有些不忍:“為娘出身窮苦人家,只能在薛府給人當妾,太太死了這麽多年,也沒見老爺有給為娘扶正的意思,為娘也知道,我小門小戶出身,想要扶正,這輩子是不可能了,不過你可不一樣,你可是你爹親生的孩子,有哪裏比不上他薛照青。”

“娘,可是……”

“行,別可是了,你好好做你的事兒,平日裏要敬重你哥哥,孝敬你爹和你祖奶奶,至于其他的事情,你不要管,為娘的給你謀劃就行。”

“娘,還是你疼我,娘,你吃梨。”

“去,為娘不吃。”薛田氏看着一臉憨相的兒子,一臉的無奈,只得深深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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