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牛耿這名字起的,其實有些來歷,當年他出生的時候,第一聲哭聲就響亮有力震響了整個三原縣,他那大字不識一個的老爹覺着這孩子像是個有出息的樣兒,便用家裏養的三只母雞請了縣裏有名的算命先生算上一卦,那先生說他這個兒子這一生波瀾起伏不定,但唯獨會對一個人忠心耿耿,于是便給他起名牛耿,可自打他長大之後,一起幹活的長工常說他這性子又二又楞,便叫他牛二,時間一久,那花了大價錢起的名字反而被人忘了個幹淨。
牛耿這幾天不大自在,自打薛家大少爺回來以後,他的左眼皮就一直在跳,起初牛耿沒在意,不過下午大少爺來田裏看過之後,他的眼皮跳的更厲害了。
在馬房不遠處的一個茅草屋裏,牛耿呼呼啦啦吃完娘親做的油潑面,就對着屋裏那盞小小的煤油燈撥弄着自己的眼睛。
“耿子,你這是咋啦?”牛李氏踩着一雙小腳刷完碗,顫顫的坐在炕上納她那雙沒納完的鞋底,看兒子對着油燈擠弄他那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珠子。
“娘,這兩天眼皮老跳,都不知道咋回事麽。”
“左眼皮還是右眼皮?”
“左眼麽。”
“老話說,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耿子,你這是要有財了啊。”
“啥有財麽,給我難受的哩。”
“行啦,別揉了,待會兒眼都給揉壞哩,晚上早點睡,你這是秋天上火哩,多休息喝點水就好。”
“好嘞麽,娘。”
“對了,耿子,聽說今天大少爺去田裏了?”
“是哩,忠叔帶着一起來的,遠遠的看了我們一眼,然後就到地裏去看莊稼了。”
“我這都許久未見過大少爺哩,上次見他的時候,還是太太去世的時候,大少爺那個時候只有十幾歲,不過性子倔的嘞,一滴眼淚都沒掉。”
“那是在人前。”牛耿小聲嘟囔着,摳眼的手老實了起來,腦子裏滿是那年第一次見他的樣兒。
薛家太太死的時候,按照規矩,要在薛家祠堂外停棺七天,這七天裏,由八個童男子給挖墳掘墓,保證去世的婦人埋葬的墓室不會沾染其他已婚男子的血氣,這樣才能繼續在地下為夫家守節。那個時候的牛耿也不過是十八九歲的年齡,因為還沒婚配,便被忠叔給派過來幹這翻土挖地的活。只不過剛幹上兩天,他就常在薛家墳頭地裏聽見哭聲,越到傍晚的時候哭聲越大,其他幾個幹活的小子年歲比他小,膽子沒他大,性子沒他楞,每天一到傍晚便找各種借口偷跑出來,只留下他一個守着那沒完工的墓地。
有一日牛耿實在忍不住了,壯着膽子,拿着榔頭,循着哭聲找去了,可看見的哪裏是什麽孤魂野鬼,分明就是個比他小不了幾歲的半大孩子。
這孩子蹲在一株老榕樹後面,身上披麻戴孝的,一張白嫩的小臉哭的梨花帶雨,上氣不接下氣,鼻涕眼淚蘸的雪白的袖口上肮髒一片。一見有人來了,他立馬止住了哭聲,一下站了起來,瞪着一雙通紅細長的丹鳳眼上下打量着牛耿。
“你是誰?在我薛家的墳地幹什麽?”朱紅色的小嘴一張,氣勢倒是不小。
“我,我叫牛耿,忠叔讓我在這給太太掘墓。”
這孩子雖然個頭不高,看着弱不禁風的,不過脾氣似乎大的很,牛耿讓他給問楞了,一下子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薛照青一聽倔的是自己娘親的墳,縱使那一會子氣勢再強,鼻頭又開始泛酸了,眼淚珠子從眼眶子裏不斷的往下掉。他爹從小便教他男兒有淚不輕彈,人前他一滴眼淚不敢掉,只有在傍晚的時候才敢來這誰都不會踏足的墓地裏哭一哭。
一見這剛才還兇巴巴的孩子這會兒又哭的跟受委屈的小兔子似的,牛耿有點慌了手腳,除了幾句笨口拙舌幹巴巴的“你別哭了”,他半句好聽的話也說不出。情急之下,他想起來,小時候被人欺負哭的時候,他娘就緊緊抱着他,娘親一抱,他就不哭了,也不知道這個法對別人管用不管用。
想着,不管三七二十一,牛耿一把把薛照青攬進了懷裏,他足足比薛照青高了一頭,身子骨比他寬了一圈,這一摟就一下把薛照青箍了個瓷實。
被瞬間裹成粽子的薛照青腦子有點轉不過來了,這是什麽神操作?薛照青掙紮着想擺脫開那漢子的桎梏,只是這蠻漢子力氣實在太大,他掙紮半天竟動彈不得,薛照青也不敢大聲叫喚,萬一被家裏族人看到,他堂堂薛家大少爺被一個長工抱在懷裏非禮是怎麽個回事?所幸,他放棄了掙紮,任那漢子抱着。
可那漢子似乎并不是想要非禮他,見他不再掙紮,那人反而稍稍松了松臂膀,一只手順着他頭發捋着,一邊說到:“不哭了哦,抱抱就不哭了。”
薛照青噗嗤一下偷笑了出來,這家夥,把他當三歲的孩子哄了麽?只是這哄人的辦法雖然拙劣,可這漢子結實的胸肌,還有有力的胳膊倒讓他覺着踏實,就連他身上汗堿子裏滲着的腥臊味兒,這會兒聞起來,也讓他安心無比。
薛照青稍稍推開牛耿,擦了擦眼角的淚痕,看着漢子一臉擔心,心裏不知為啥,非常受用,他從孝衣腰帶裏拿出一個小紙包,掏出一個白色小方塊,放在了牛耿手裏。
“這是啥哩?”
“你嘗嘗看。”
牛耿想也沒想,小小的一塊被他一下放在嘴裏,咯吱咯吱咬成了碎片,瞬間就下了肚。
“好吃不?”薛照青問道
“好吃,甜哩,跟夥房裏的糖一樣甜。還有不”
薛照青翻翻白眼:“這可比夥房裏的糖金貴多了,多好多好多的糖才能提煉成這一小塊。”
“那咋要幹這浪費糧食的事兒?吃糖不就行哩?”牛耿撓撓頭皮。
薛照青無語,也不去理他,自顧把那小包放回到自己衣服腰帶裏,說到:“還想吃冰糖不?”
牛耿立即點點圓乎乎的腦袋瓜子。
“那你明天這個時候還來這找我,你聽我的話,我就給你。”說着,薛照青理了理靠在樹上時松散了的頭發,也不回頭看牛耿,自顧自的走了。
“哎,你還沒跟我說你是誰哩?”牛耿喊到
“你掘的那個墳,是我親娘的。”
牛耿在心裏算着,忠叔說這墳是東家大太太的,東家大太太是這少年的親娘,那這少年豈不就是薛家的大少爺?自己未來的東家?難怪能有這麽金貴的吃食。
牛耿這才反應過來這少年是誰,可環顧一圈兒,這沒遮沒蓋的墳地裏,哪裏還有大少爺的半點兒影子?
牛耿摸摸腦門子,咂摸咂摸了嘴裏還有點兒的甜味兒,拾起榔頭又重新回到大太太新掘的墓地旁邊,拿起銑,一下一下的把地往下掘着。
管他老爺少爺哩,他是個長工,只要好好幹活,老爺少爺都不會虧待他哩。
後面幾天,每天傍晚,只要那哭聲響起來,牛耿就跑到那顆老榕樹後面,讓薛照青抱着,牛耿覺着這大少爺可能是把他當成人形手絹了,經常鼻涕眼淚蹭的他一身,哭完哭夠了,再給他塊冰糖吃,陪他說上幾句話,直到墳掘完了,墓挖好了,大太太也給埋了,這嬌貴的大少爺也沒影兒了。
後來牛耿才從忠叔嘴裏知道,那薛家的大少爺考中了秀才哩,被西安府最大的書院請去做先生了。
自此,這薛家大少爺便再沒在他面前出現過,雖說逢年過節的,人也回來,可哪個主家的少爺能單獨來看一個小小的長工哩。牛耿漸漸也就不再想他了,只不過偶爾夜裏做夢,腦子裏想着從前冰糖的那個味,哈喇子能流上一炕頭。
“耿子?耿子?”
“……啥?”這邊兒想着從前的事兒想入迷的牛耿,聽着有人叫他。
“你咋地啦,怎麽發起呆來了。”牛耿他娘拿一只手在兒子面前晃了晃,見這孩子連個眼珠子也不眨,急了,拿起手裏納鞋底的粗針頂頭穿孔那邊兒就着牛耿的腿就戳下去了。
“哎呦!娘,你幹啥嘞?”牛耿一下躲了老遠,揉揉腿,不懂老娘在想啥。
“你在那一坐起來,動都不動,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狐貍精把你的魂兒給勾了去了,吃飽了別愣着了,趕緊睡覺吧,省着老點着這燈,費油。”牛李氏放下手裏的鞋底和針,起身掀了簾子回到自己的小茅屋裏,走時回頭看看牛耿,不由的嘆了口氣:她這個兒子,哪都好,就是這愣頭巴腦的勁兒,啥時候能好喲。
“哦……知道了麽,娘。”牛耿應到,到院裏用井水随便擦了兩下臉,進屋把燈一吹,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