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咳,咳咳!”沉重的咳嗽聲伴随着老太太幾乎窒息一般的喘息從房內傳來,薛照青三步并兩步的跑到老太太卧房前,只見薛乾一臉嚴肅的站在卧房外跟郎中說着些什麽,老太太身邊的大丫頭金鳳拿着痰盂跪在床邊,姨娘正一下下輕輕給老太太拍着背。
“父親,祖奶奶這是怎麽了?”薛照青心裏着急,卻見床邊幫不上手,索性先來問問事情原委。
“薛老爺,那老夫現行告退。”姜郎中似乎也交待完了什麽事情,拱手告別,薛乾讓薛富好生送了去,才拉了薛照青去到院外面。
“自打天氣冷下來以後,老太太的咳疾比原先更嚴重了,原本好歹能睡上個整覺,現在半夜也常常咳醒,下午金鳳伺候老太太的時候,發現痰盂裏有血,吓了一跳,沒敢驚着老太太,偷偷來告訴了我,剛剛郎中來看了,說這咳疾雖然不是大毛病,可老太太年歲太大,他只能盡力給續着,如果能好好的度過這個冬天,來年開春了之後,就不會有什麽大問題了。”薛乾說罷,卻也是無計可施,只能深深的嘆了口氣。
“大少爺,老太太叫你過去呢。”金鳳掀了簾子到院裏叫到。
“去吧,你祖奶奶最疼你,最近多來陪陪她老人家吧。”薛乾話到嘴邊竟有些哽咽了。
薛照青見父親這樣,又如何能自持。他自打出生以來就得祖奶奶寵愛,印象裏的她臉上就布滿了皺紋,只是那個時候她還沒有總是躺在床上,喜歡拄着一個深褐色的龍頭拐杖,顫顫巍巍的走着,又喜歡在懷裏裝上好些個點心果子,看到他們兩兄弟都會一人分上一點。薛照青往上翻翻眼睛,盡量沒讓淚珠兒掉下來,用指腹擦了,趕緊進了祖奶奶的卧房。
坐在老太太的床邊,老太太一聲一聲的氣喘不過來,可還硬是緩緩的擡起手來,想拉着薛照青。
薛照青忙伸了手去,兩只手把老太太的手包在自己手心裏。
“乾兒。”老太太顫巍巍的叫着,薛乾不敢遲疑,走上前去。
“奶奶我……身子不行了……,憋着這最後一口氣沒咽……你知道是為什麽麽?”老太太喘的厲害,一句話斷斷續續才能說清楚。
薛乾見老太太看着薛照青的樣子,立刻明白了。
“孫兒知道,奶奶是為了照青的婚事。”
“算……算你對……奶奶還有……有份孝心……。”老太太說:“那張……財主,家的……閨女……是個沒有福氣的,……沒過門就死了……,可咱照青已經……二十二歲了,不能……再耽擱了。”
薛家歷來有訂娃娃親的習慣,兒子養到十歲,女兒養到七歲之前都得把親事訂了,以慰天上祖宗寬心。薛照青的親娘也是這麽訂了娃娃親才嫁過來的。可到了薛照青這,八歲那年訂好的隔壁縣城張財主家的二小姐,卻在薛照青十四歲那年染了肺痨,去世了。此後,雖然老太太幾番催促,可薛乾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适的定親人家。一來跟薛照青年歲差不多的富戶家的女兒都已經訂好了親事,二來,薛照青自己多年在外,對此也不甚上心。這麽一來二去的,還真真的給耽擱了。
“奶奶放心,孫兒記下了,孫兒這就着人找三原縣最好的媒婆子,找個好人家,給照青定親。”
薛照青在一邊聽了,心下一涼,剛想說着什麽,可看看祖奶奶布滿褶皺的臉上,那雙蒼老渾濁的眼睛裏閃現的一點點明亮,話到了嘴邊,卻實在開不了口。
“好哩……好哩,一定要早些辦……早些辦,我要看到照青娶媳婦……。”
“老太太,別說娶媳婦,來年咱照青再給您添個重重孫子都有可能哩。”薛田氏在一邊應道。
“呵呵,呵呵。”老太太高興的喜笑顏開,幹癟的嘴唇笑起來有些漏風,她把手抽出來,又拉了薛田氏的手,說:“等……他哥……辦完,就給……照文……也辦了。”
“那可好哩,到時候一堆娃娃追着您叫老祖宗,哈哈。”
趁着薛田氏哄了老太太開心,薛乾沖薛照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走到門外。
“老太太說要給你定親,你怎麽看?”在屋裏的時候薛乾便看出這大兒子有話要說沒說出口。
薛照青聽了,“撲通”一聲跪倒在了薛乾腳下。
“父親,恕兒子不孝,兒子已經心有所屬,若今生不能和他長相厮守,于兒子來說,這一世便是白活了。”
“果然,哎……”薛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你久在家外,這些年為父也曾問過你娶妻定親的事情,你每到那時都顧左右而言它,為父便知道,你應該是自己有了主意。為父只問你一句,那可是清白人家。”
“清白人家。”
“那為何不與為父多說?還是那家的姑娘天生有什麽缺陷?”
薛照青心裏默默念道:的确是有缺陷,五大三粗的不說,還壓根不是個姑娘。
可這話他對不得薛乾說,其實早在回來之前,聰敏如他,早已預料過如今的這番景象。薛照青自知是家中長子,若想真的抛開所有和牛耿在一起實在是太難,一個弄不好,牛耿的性命都有危險。他畢竟是和家裏簽了賣身契的長工,就算薛家把他打死,至多也是賠上一筆錢,連官府都不用去的。
可讓薛照青昧着良心娶親,他也不願,在西安府的時候,他早已想好了萬全之策,可如今,那在西安府所結識的那位義士尚未寄信過來,如果他冒昧就把事情說于薛乾聽,又怕事有變故……
“怎麽?難道真的是身有惡疾的姑娘?”見薛照青久久不說話,薛乾急了。
“父親恕罪,兒子只是一下不知怎麽說。”薛照青心裏一橫,打算賭一賭自己的運氣:“她叫許彩星,是白水縣一個老秀才的女兒,老秀才家道中落,靠賣些字畫為生,這些年為了度日,把祖産都快變賣光了,兒子知道父親最讨厭敗壞祖宗家産的敗家子,所以回來許久,也未敢同父親提上一句。兒子不孝!請父親責罰!”說完,一個全身撲在地上,給薛乾叩了個大頭。
聽到這,薛乾反而微微松了口氣,他原以為兒子和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勾搭到了一起,不曾想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只是這老子敗家産雖不如人意,可看兒子這架勢,若是非讓他娶那三媒六證回來的女子,估計也是不情願的。
“你先起來吧,地上涼,凍壞了,你祖奶奶又得心疼。”
“是。”薛照青從地上起了身,低頭站在一側,不敢多言。
“你說這女子是白水縣人,你在西安府教書,如何識的?”
“她姑母在西安府經營着一個小面館,彩星偶爾會去那裏小住,我們便是在那面館相遇的。”一聽薛乾這麽問,薛照青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幸而早已想好了托詞。
“那女子可是個識的字的?”
“識的,自幼她父親便教他認字,四書五經她也能略看懂些。”
“嗯……”薛乾捋捋胡須,似乎對女子識字一事很是滿意。“為父不是那種迂腐不開化的人,只要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即使是家道破落,也不是不能娶進門。你祖奶奶身子這樣不好,能給她沖沖喜也是好的。可關于這姑娘所有的事情都是你一張嘴說出來,我覺着不妥。這樣,讓薛忠套了馬車,你明天就随我去白水縣,若這女子的确如你所說,那麽即刻娶回來都可以,若你所說有假,那便由為父做主給你娶親,你不得再有異議。”
“明天就走?”薛照青眼前一陣發黑。
“怎麽?不妥?”
“不,全憑父親安排。”不敢再有異議,薛照青只得同意,進屋看了祖奶奶之後,便無精打采的回了自己的院子。
那封關鍵的信尚未過來,他哪裏知道白水縣那邊是否已經安排妥當?若是和薛乾到了地方卻說不清楚,他和牛耿的未來,便更難走下去了。
一進廂房,牛耿見他回來了,便迎了上去。薛照青剛剛走的匆忙,沒讓牛耿回去,只囑咐他繼續在書房練字。
“老太太怎麽樣了?”見薛照青魂不守舍的,牛耿以為老太太出了大事了。
轉身先把廂房門關了,薛照青回頭挂在牛耿身上不下來,牛耿抱了他坐在八仙椅上,跟小時候一樣捋着他的頭發,不說話。
“祖奶奶沒事兒。”許久,薛照青才憋出來這麽一句。可一想到明天要去白水縣,他又愁的不行。
“對了,青兒,剛剛小厮送來了一封信。”
“信?!”薛照青一聽到這個字立馬精神起來了,難道是?!
“在哪?”
“我放書桌上了。”
薛照青立馬從牛耿身上跳了下來,急匆匆跑到書桌處,只見信上那熟悉的筆跡寫着:吾弟照青親啓。
立馬用刀子拆了封口的火漆,薛照青快速讀完了那封信上寥寥的幾行字,立刻興奮的快要跳起來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白水縣那邊一切已經安排妥帖,就等着他這只小狐貍去坑他親爹呢!
一邊的牛耿見他看了那封信便樂成這樣,不禁問道:“這信上說啥了?剛剛還愁眉苦臉的,怎麽就樂成這樣了?”
“哈哈,這信是咱倆救命的良藥哩。”
“那我能看看不?”
薛照青眼珠轉了轉,卻沒把信紙遞出去,趁着這個時候試試這愣子的真心也好,自己喜歡了他這麽些年,身子都交了出去,若是這漢子只是貪戀自己的身子,豈不是白費了苦心。
“那不行,不告訴你。”鐵了心先把這事兒藏着,說着薛照青把信藏在了自己懷裏。
“哦……。”牛耿心裏有點酸酸的,眉眼也垂了下來。薛照青看了有些不落忍,乖乖走過去抱了抱牛耿,從懷裏掏了一包冰糖來。
“牛耿哥,你信我不?”
“信哩。”把薛照青往自己懷裏裹緊些,牛耿答到。
“信我就好哩。我明天要跟爹出趟遠門,這包冰糖給你,想我了就吃一塊,等吃完的時候,我就回來,回來我就告訴你事情原委好不好。”
“好,青兒說啥都好。”低頭吻了薛照青泛着香氣的發絲,牛耿再不多問,這個世界上對他最好的除了娘親,便是懷裏這人,不信他,還能信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