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薛家大少爺即将娶妻的事情已然是板上釘釘,薛乾第二日在家中宣布後,更是成為了誰都更改不了的事實,日子就訂在七日之後。未嫁的新娘子不能直接住在薛家,便只得先安置在了堂老爺家中。時間趕的如此着急,不免引發了衆人的諸多猜測,有的說是為了給薛家老太太沖喜,有的說新娘子早已懷有身孕。可不管何種原因,對現在的牛耿來說,并沒有多大的區別。
昨日回來,沒出息的滴了幾滴馬尿之後,牛耿便一直趴在炕上。連他娘喊他吃晚飯都不應,只在床上裝睡。等老娘唠唠叨叨走了之後,他才敢睜了眼睛。
那雙大眼就這麽眨也不眨的看着這破房子的屋頂,從傍晚還能見着光的時候,一直看到濃密的黑色把他整個裹起來。按說牛耿腦子裏應該會飄過很多東西,可看了這好幾個時辰,他卻只想着一件事兒:那金貴的薛家大少爺能和他一起住這破落漏雨的茅草屋麽?
琢磨了半宿,他還是覺着不可能。既然不可能,他一個給人賣力氣的長工,自家連塊地都沒有,又如何養活薛照青,如何護的他一世周全呢?
此時的牛耿幾乎快要恨透了自己,這二十多年來,他從未發現過自己如此無用,除了會種地養牲畜之外,一點兒其他生財的門路都沒有。如今,眼看着心上的人兒要娶妻成家,可他卻連挽留他的資格都沒有。
牛耿翻了個身,握的緊緊的拳頭不經意的碰到了枕頭邊的一個小包,那是薛照青臨走的時候留下的那包冰糖,他其實一直沒怎麽舍得吃,這包裏還剩下好幾塊。牛耿把那小包握在手裏,小小的冰糖在他心裏卻像千斤。
牛耿啊,牛耿,你連一塊冰糖都買不起,又憑着什麽想和青兒長相厮守……?
牛耿抱着冰糖一夜沒睡,第二日雞還沒叫的時候就起來了,打了一盆冰涼的井水洗了把臉,摸了昨夜老娘留在自己屋裏的涼窩頭,穿上補丁落補丁的棉襖,扛起鋤頭下了地。
這一幹就是一個上午,直到午間日頭到了頂,其他幾個長工都去歇着的時候,他還是不知疲累的在地裏揚着鋤頭。
“牛二啊,牛二。”薛忠手裏端了一個碗,從田地另一頭走了過來,碗裏放着兩個白面馍馍。薛忠走到牛耿面前,把馍遞到了牛耿手上。
“這都大中午哩,歇歇去哩。”說着拽了牛耿來到了他常靠着歇息的樹下。
“你娘讓我給你端來的,白面的,快吃吧。”
“我娘哩?咋今天忠叔你給我送飯了?”
“這不咱大少爺要娶妻麽,夥房的事兒多,你娘來不了,就讓我帶了給你,能有這白面馍馍吃,不也是托了咱大少爺的福麽。”
“……”嘴裏的馍馍有點兒咽不下去了。牛耿囫囵咬了幾口,把馍馍吞了,說:“謝謝叔,以後我早上就把幹糧帶了,省着我娘再惦記。”
“你啊,真是個孝順的娃兒。”薛忠笑道:“其實我今日來找你,還有事兒哩,大管家讓我問你,可願意在大少爺成親的時候,把那頭馬牽了?”
牛耿一聽,愣了。他見過人成親,知道牽頭馬是怎麽個回事,這裏無論家貧家富,新郎官成親的時候都得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放了炮之後,在吉時騎了馬出門,一路由一個人牽着馬,去接新娘子,接完新娘子上了花轎之後,再繞上三原縣大路上走這麽一圈兒,把新娶媳婦的喜撒上一城之後,再回家拜天地。
牽頭馬的人一向有講究,必須是沒有結過婚的壯年漢子,同宗的兄弟還不行,非得是異姓的好友最好,并且身體越壯實的,寓意越好,說是能帶着新婚的小夫妻早日生下健壯的大胖小子。
可牛耿萬萬沒想到,這牽頭馬的事兒能落到他身上。
“叔,咋是我哩?”
“大少爺多年在西安府讀書,縣上的朋友本來就不多,沒有婚娶過的就更少了。平日裏大少爺一向看中你,除了你還能有誰?”
“那,大少爺成親,他那些同窗不會從西安府過來麽?”
“聽說會來一些,不過都是些常年念書的書生,身子骨哪兒有你壯實?咋哩,牛二?你小子不樂意?”
“叔……”牛耿耷拉着腦袋,垂頭喪氣的:“這事兒,我幹不了?”讓他怎麽親自把青兒送上馬?讓他怎麽看着他和別的女人成親。
“你個瓜慫。”薛忠一個巴掌拍到了牛二腦袋上:“這麽好的事兒,還不樂意哩,薛老爺說了,等大少爺成完親,要給你一兩銀子的賞錢哩,那可能抵得上你大半年的工錢。天上餡餅都掉下來了,還真有你這樣的二貨不願意張嘴接來着?”
誰愛接誰接,反正他不樂意吃這餡餅。牛耿喝了口水壺裏的涼水,自顧自幹活去了,只留下田埂上看着他的背影不斷嘆氣的薛忠。
這牽頭馬的活終究還是落在了牛耿的身上,薛忠勸不住他,他娘卻勸的動,原因只得一個,他看着親娘身上好幾年沒換過的破舊襖,心裏難受。
他早聽縣裏說書的先生說過古代那些個英雄豪傑為了錢犯難,他牛耿不是什麽英雄豪傑,更是被錢難的捆住了手腳。
七日後的一大早,他睜着熬了一夜沒合的眼睛被他娘從炕上叫了起來,徹頭徹尾的收拾了一遍後,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紫紅色長衫。這長衫是薛富連夜送來的,聽說是老爺找了最好的裁縫用上等的棉布按照他的尺寸連天趕出來的。換好衣服之後,牛耿娘又拿來剛納好的黑色布鞋給他穿,一邊穿着,一邊叮囑着讓他一路不要多話,穩穩當當的把那馬牽好就行。
牛耿心不在焉的應了一句,這邊兒剛規整好,就被薛忠火急火燎的叫了去。
薛忠手裏早已牽好了一匹毛色油亮的深棕色公馬,這馬是所有馬匹中外形最亮眼,品相最好的一只。牛耿接了缰繩,無精打采的跟着薛忠,從後院繞了一圈,在薛府正門口不遠處等着薛照青。
薛府的大門口裝點的紅火無比,就連兩個石獅子脖子上都繞上了一圈紅布。牛耿看着那薛家大門,這只是個入口都如此打扮,那大少爺的新房裏豈不是更加漂亮。
他寫字時坐過的凳子,趴過的桌子,必然都得用紅紙蓋了,少爺那漂亮的雕花大床上肯定鋪着嶄新的喜被喜枕還有各種好寓意的果子。那廂房入口處那張碩大的八仙桌上,必定會點上兩只鮮紅鮮紅的長明燈,一夜洞房之後才能熄。
想到這,牛耿心裏跟一塊大石頭壓着似的,憋的喘不過氣來,這幾天裏,他曾無數次的想過,真到了少爺成親那天他會怎麽樣,可現在,薛照青的人還沒有見到,他幾乎已經難熬到了極點。
“出來啦,出來啦,新郎官出來啦。”薛府由內而外逐漸聚了好些個人來,人群不斷簇擁着,大管家薛富板着他那張一貫不變的嚴肅臉,用半個身子稍稍護了薛照青,看熱鬧的人不敢太往前,只是圍在周邊笑鬧着。
一個小厮抱了一捆炮仗,放在薛家大門一側,只聽得薛富高聲一嗓子喊到:“吉時到,新郎官出門接親喽。”那小厮立刻用火引子點了炮仗的撚子,蹭的一下捂着耳朵跑到了一邊。
“噼裏啪啦”一陣炮響之後,薛家的家仆簇擁着薛乾,薛照青走了出來。
“恭喜薛老爺,恭喜薛大少爺。”家仆和鄰居們異口同聲。薛乾聽着心裏暢快,挺了挺脊背,對人群說道:“今天,感謝大家給我薛某人臉面,為我兒照青新婚捧場,我已在宅子院兒裏備下了陋席幾桌,各位鄉親父老若不嫌棄,待照青接了新媳婦進門,都過來喝上兩盅,我薛某人感激不盡!”
“謝謝薛老爺,謝謝薛少爺。”那薛家的喜宴排場肯定不小,衆人樂得前去大吃一頓。
“時候不早了,上馬吧。”薛乾對薛照青叮囑着:“接親的時候不要耽擱,切莫誤了拜祖宗的吉時。”
“是,兒子知道,請父親放心。”說着薛照青拱手屈身,拜別了薛乾,由薛富領了,往頭馬的方向走去。
只是,他一路走來的時候,看都不看牛耿一眼,仿佛那立在頭馬旁邊,低着頭卻偷偷看他的漢子他從沒見過。亦從未給他吃過冰糖,從未逗弄過他,從未在寡婦家破落的窯洞裏溫存過一樣。他只看那馬,那公馬的額頭正中央挂了一朵碩大的紅色繡球,連馬背上的鞍子都換成了喜慶的大紅色,兩側垂下來的布料上,還繡着兩個刺眼無比的雙喜。
薛照青走到馬旁邊,一句話沒有多說,在薛富的攙扶下,一腳踩了一側的腳蹬子,利索的坐在了馬背上。
“接親喽!”薛忠立在頭馬一側,回頭沖跟着的衆人大聲吆喝着,擡着紅色花轎的四人緊緊跟着頭馬,吹着六對兒唢吶,敲鑼打鼓的儀仗隊緊跟着花轎,隊伍的最後是些扛着紅色箱子的小厮,那箱子裏全是些接親用的物件兒。
牛耿牽起缰繩,雖然是滿身的不情願,卻只能一步一步邁開了沉重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