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薛乾拂袖而去之後,前廳的衆人再沒有繼續留在這裏的理由。平日裏那些在夥房裏和牛耿娘親關系不錯的丫頭婆子們,這會兒卻像避瘟疫一樣避開了他們娘倆。
牛耿扶着娘親跪坐在地上,直到現在還覺着這是一場夢,幹的好好的活,竟因為這莫須有的罪名,被逐了出來。更可悲的是,他辛辛苦苦伺候了快十來年的主家老爺,竟然連進一步查證都不願。仿佛他和娘親就像是兩條看門護院的狗一樣,說扔便就扔了。
始作俑者金鳳也不再跪着,臉上兩行淚痕早已被她用袖口擦了個幹淨。她站在一邊,冷冷的看着牛耿娘倆,牛耿娘倒在兒子懷裏,臉面早已憔悴不堪,而牛耿硬硬的擡起頭來,看見金鳳那嘲諷的眼神,瞬間便明白了這一切的緣由。
那人面蛇心的丫頭,分明是算計好了要除去他們娘倆。為的只是那一夜被牛耿撞破的私情,可牛耿想不明白,他既然撞破的時候沒有說出去,今後便不會再說,可為何他并無害人之心,可人卻有殺他之念。
金鳳不再繼續在前廳停留,稍稍整理了一下剛才磕頭磕亂的頭發,便自顧自離開了。這薛家偌大的前廳只剩下了滿身補丁,灰頭土臉的牛耿娘倆,還有那依舊板着一張臉的薛富。
“牛耿,扶你娘親起來吧,先跟我去賬房領了這個月的月錢,再去後院你們娘倆的屋子收拾了,就走吧。”
“大管家……,我……我和娘親分明沒有……。”牛耿語噎,此時只覺着心頭上湧的血氣不斷翻滾着,有一股氣想沖出來,卻始終找不到一個發洩的口子。
“哎,早就跟你說暫且不要沖進來,老爺的性情最不喜歡別人頂撞,別說是你,就連二位少爺和二夫人這些年來都不曾當面違了老爺的意。你這麽唐突不守規矩,他便只會覺得你不識好歹,心生厭惡。這個時候就算再怎麽和老爺求情,都是沒有用的。”
“大管家,難道,就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麽?”懷裏的老娘無聲的哭泣着,不斷淌下來的淚水幾乎快要浸濕了牛耿胳膊上的布料,自牛耿出生以來,一家子便一直生活在薛府,日子雖然窮,可至少頭頂有塊屋檐蓋,被逐了出去,便少不了的風餐露宿了。
薛富無奈的搖了搖頭。
“老爺決定的事情,就算誰來求情都沒有用的。你安慰一下你娘,去賬房那吧,我在賬房先生那等你。”說完,也出了前廳。
事已至此,最後的一絲希望也已經破碎,即使是最不願意接受的事實,牛耿卻也不得不接受了。他揉了揉跪的發麻的腿,先站了起來,娘親依然趴坐在地上,無力起身,只用那只滿是褶皺的老手捶着地,用嘶啞的聲音喊着冤枉,冤枉。
半拖半抱的把娘親從地上拉了起來,盡管心裏憋屈,可牛耿得比她娘更冷靜。往後,沒了薛家這個庇護之所,他便要護着他娘安家生活。
把娘親安置在已經不屬于他們二人的茅草屋後,牛耿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賬房那裏走去。前廳發生的事情已經被整個薛家的下人們傳了個遍,一路上小厮,丫頭,婆子看着他,無一不指指點點,相互間小聲說些什麽。
那平日裏稱兄道弟的長工們,也只是再一旁冷漠的看着,話都不願和他多說一句。
這平日裏走熟的路現在對牛耿來說,每一步都跟踩在油鍋裏似的,好不容易看到了賬房的門,還有門口等着的薛富。
“我已經跟賬房先生算過了,這些錢,是你們娘倆這個月的月錢,你拿好。”
牛耿接過錢袋,蒼白的嘴唇稍稍抿了抿,這錢袋比他每個月拿到手的重量要重了兩倍不止,牛耿驚訝的瞪大了一雙圓眼,說:“大管家,這錢多了。”
“沒多,給你這麽些,你就留着吧,外頭的日子不比府裏,你雖然有一身好力氣,給人做些活賺錢也不在話下,可出門在外,有些錢財傍身,總要好些。”薛富淡淡的說着,一張臉依然是一絲表情都沒有。
牛耿明白,這多餘的錢,便是大管家自己貼過來的。他緊緊攥了這鼓鼓囊囊的錢袋,咬了咬開裂的嘴唇,凸起的喉結上下浮動着。一雙大眼裏幾乎快被水汽填滿了。
“撲通!”牛耿忽然一下跪在了薛富面前。
“大管家的大恩大德,牛耿這輩子不忘!只是牛耿還有一個心事,請大管家成全!”說罷,砰砰砰給薛富連磕了三個響頭。
“你說。”薛富依然冷冷的站在那,依然無所動。
“大少爺和大少奶奶回門探親還沒回來,大管家能否容我們娘倆在府裏多呆幾天,等大少爺回來之後,讓小的給大少爺磕頭道別,也不枉大少爺如此高看小的。”
“你的心意我知道,這份心意我也會傳與大少爺,可老爺金口已開,說要你們今日便走,老身也是無能為力,你還是盡快去吧,萬一惹了老爺再不高興,可能會更加重罰與你。”
“大管家……!”牛耿見薛富不應,心裏急了,又要給他磕頭。
“莫再求了,牛耿。你可知道,古語上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日後你和你娘親在外面,且不可再如府上一般,動辄便與人磕頭,這只會讓人更加看輕了你。”說罷,扶了牛耿起來,幫他打了打身上的浮灰之後,薛富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便走了。
牛耿一雙眉鎖的緊緊的,攥着錢袋的手幾乎快把那錢袋搓破,大管家那句“男兒膝下有黃金。”像烙鐵一樣深深的燙在他的胸口,燙的他滿臉透紅,渾身發熱。手裏的錢袋子似是有千斤一般重一樣,隔在他手裏,讓他幾乎拿不動。他站在原地,看着大管家遠去,直到那背影繞過了一條回廊,再也看不見了。
牛耿終歸還是帶了他的娘親離開了,走的時候,來送他們娘倆的,只有薛忠一個人。幾近花甲之年的薛忠早把牛耿看做了自己的半個兒子,一路送出三原縣縣城,那雙灰暗的眼睛裏滿是無奈和悲涼。
“牛二啊,你以後好生照顧你娘哩,叔也沒什麽給你的,頭年裏做了兩身衣服,你拿着,可能小點兒,讓你娘有空給改改。還有這包幹糧,你也留着。路上好有的吃。”說着,薛忠把肩膀頭上背着的兩個包裹往牛耿懷裏塞。
“叔,這可使不得。”
“有啥使不得的,別跟你叔見外,拿着拿着,也不是啥好東西。”牛耿拗不過薛忠,只得收了。
“你們娘倆往後打算去哪?”
“我和娘商議了,先回老家看看吧,哪裏許能有些親戚能給我們幫幫忙。”
“可是在澄城?”
“叔,您還記得我老家哩。”
“你也跟了我這些年了,你小子小時候光屁股的樣兒我都見過,這點兒還記不住就算逑了。”薛忠嘴角扯出一個笑。繼續說:“時候不早了,快些走吧。”
“叔,……”牛耿低頭叫了薛忠一聲,心底糾結一片。到底要不到托忠叔給青兒帶話?
“咋哩?”
“……,麽事哩,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哩,地裏的活讓年輕的後生幹,您老好好的歇着哦。”終究開始沒有開得了這個口,還是把心底對青兒的思念活脫脫的咽到了嗓子眼裏。
“好哩,好哩。”薛忠稍稍抹去了眼角細碎的小淚花,說:“一路小心哩,好生照顧你娘。以後日子安穩了,方便的話,找人給叔捎個信哩,也讓叔能安心哩。”
“嗯!”重重的點了點頭,牛耿酸着鼻子轉了個身過去,攙着娘親的手,往城外走去。
而此時,薛家偌大的家宅內院,金鳳瞧着四下無人,從一扇小門之內,鑽進了薛家二夫人的廂房裏,那薛家二夫人和薛照文正坐在廂房門口的躺椅上,手邊各自挨着兩盞熱茶,似乎正是在等她過來。
“夫人,少爺。”金鳳沖薛田氏和薛照文微微福了一福。站在一邊,雖低着頭,依然眯着一雙媚人的眼睛看着薛照文。
薛田氏在一邊看的真切,輕輕咳了一聲。
“拿給郎中看的藥渣,可已經毀掉了?”
“回夫人,金鳳已經拿生石灰化了,連個渣都不剩了。”
“嗯,那牛耿娘倆可已經離開薛府?”
“也已經走了,聽說他娘走的時候哭了一路,直說冤枉,不過除了薛忠之外,壓根沒有人理他們娘倆。”
“哼,老爺認定的事情,冤枉不冤枉的,都是他活該。薛照青在家的時候,處處護着那牛耿,還教他認字算賬,若真留着他一直在這,成了他薛照青的左膀右臂,以後就更沒有照文的出頭之路了。”薛田氏默默的說着,白皙的小手輕輕端起了手邊的茶,送到鮮紅的小嘴邊,微微嘗了一下茶的味道。
“這茶,是老爺早年收下來的西湖龍井,金貴的很,可剛得來的時候,因為稀罕,只有大房那裏才有,如今,也是因為沒了她,我才能喝上幾口這個。”鮮香的茶葉在淡綠色的茶水中上下翻滾着。薛田氏放下杯子,那張嬌俏的臉上微微有一絲猙獰。
“所以照文,你得記着,這個家裏,只要還有你哥哥在,你爹便會低看你一眼,想出人頭地,你便得比你那哥哥更聰明,更心狠。”
“是……,娘,我記得了。”薛照文坐在一邊,薛田氏說的話他其實并沒有聽進去幾分,只看着一邊的金鳳,偷偷的沖他抛着媚眼。
“娘,金鳳的事兒……?”薛照文看看薛田氏的臉色,吞吞吐吐開了口。
“急什麽?!”這不争氣的兒子,竟除了吃喝,就是女人,薛田氏狠狠的飛了他一個白眼,薛照文立刻低頭不敢說話了。
“你們兩個不要心急,等這波事兒過去了,我就讓老爺把金鳳許給你做小。這段時間你們兩個收斂着點兒,若再出了這被人撞破的事情,我也救你們兩個不得!”
“是,夫人”
“好哩,娘。”
薛照文和金鳳相互看着,見薛田氏面色不善,只得先應承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