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雖說從三原縣到澄城的距離并不十分遠,可牛耿母子二人只憑着一雙腳走起來,也得需要好幾天。更何況牛耿娘親裹着小腳,走一陣子就要歇息好久,這一路下來,還不知撐不撐的住。
離三原縣縣城門還沒走上太遠的時候,牛耿便發現自己娘親開始重重的喘着氣了,他心裏不忍,硬讓娘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歇一歇。
“耿子,娘沒事,不歇了,接着走吧。”牛耿娘執意不願坐,拉着牛耿的手要走。
“娘,你歇歇哩。不着急的,咱們慢慢走也可以。”
“娘想着早些走,早些到澄城,好有個奔頭。”
“不怕哩娘,你在這坐着,我去前面的小溪給你盛點水喝。”說着扶了牛李氏坐好,把随身的包裹放在一邊,自己便去了。
縣城外的這片地方,牛耿其實非常熟悉。這裏離薛家墳地不遠,墳地東面就有一條小溪,他早年在那裏幹活的時候,還溜過去抓過魚。
一想到薛家,牛耿心裏又是一痛,這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感情,一想到薛家的老爺太太,他那後槽牙就恨不得咬碎,心裏莫須有的就有股火直往腦門上來。今日之前,牛耿從來都以為主家待他們娘倆有着天大的恩情,他甚至不自量力的想過,如果再給主家賣上十年二十年的力氣,是不是就能算上半個主家的人了。可而今看來,薛府的老爺夫人看他們,跟地裏犁地幹活的老黃牛沒有半點區別,連個人都算不上。除了,薛照青。
一想到薛照青,牛耿便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所有的主子都不把他們娘倆當人看的時候,牛耿知道,只有薛照青正眼看他,真心對他好。可這樣美好的青兒,他一個潦倒到了極點的長工,又怎麽配得上?!
牛耿心中無奈,腳下越走越快,來到那條小溪邊的時候,四下一個人都沒有,他撩起一把冷水狠狠的拍了自己的臉,初春刺骨的涼水像針紮似的略過他的皮膚,穿過他的腦門,讓他看得清現實,看的清真相。
“啊……!”牛耿低聲嘶吼着,像是終于找到了身體裏憋着的那股氣得以宣洩的辦法一樣,在這荒蕪人煙的墳場旁盡情的釋放着。
連連吼上了一陣子,牛耿心裏稍稍痛快了些,拿了懷裏的破水壺出來,在小溪裏舀了面上幹淨清澈的水裝起來,放到自己懷裏暖着,起身回去。
薛家墳地裏起起伏伏的大小墳包在他眼裏看的清清楚楚,那墳頭上還蓋着新土的,就是他前些日子裏剛剛掘完的一處,那薛家老太太的墳。墳頭東面,二三十步的距離,便是他曾經和青兒初次見面的那顆大榕樹。
牛耿的腳步遲疑了,他盯着那顆大榕樹看了許久,最終像是決定了什麽似的,大步往那大榕樹下走了去。
在地上撿了一片尖銳些的石頭,牛耿找到大榕樹上,一片樹皮已經有些剝落的地方,又剮掉邊邊的一些樹皮之後,牛耿拿石頭一筆一劃的在樹上刻寫着。寫完之後,反複看了好幾遍,牛耿這才扔了石頭,頭也不回的走了。
此時的牛耿并不知道,他的青兒正在離他幾十公裏左右的一個小鄉落裏,掂量着各個農戶家的騾子呢。
那日和張軒一行人道別之後,薛照青原打算用兩只腳慢慢晃回三原縣,可走了一天之後,那雙嬌嫩的腳便讓靴子磨出了好幾個大水泡,在借宿的沿途農家忍着疼挑破了水泡之後,薛照青算算剩下的路,最終還是決定找個坐騎。
這個村破落的很,來的時候薛照青便發現這裏連一匹馬都沒有,實在是沒有辦法,他只得挑了一頭性子溫和的小騾子走,那騾子雖不如馬腳程快,可薛照青正是要拖延些時間慢點到家,于是這一人一騾也不走官道,沿着小路晃晃悠悠的往三原縣的方向走着。
原本來回三四天就可以走完的路,被薛照青活脫脫走了八天,看看視野裏三原縣的城門已經遠遠的出現,薛照青緊了緊缰繩,那小騾子便停下不走了。
一個翻身從騾子上下來,薛照青把自己幹淨的長衫、上衣一脫,伸手向騾子屁股上挂着的一個布包裏掏了掏,再拿出來的手上便滿是煙灰煤灰了。毫不在意的把這些髒東西往身上一塗,一次不夠,再塗上了好幾遍。接着,又從另一個包裹裏拿出了好些打着補丁的破爛衣服和鞋子,随便挑了兩件往身上一披,脫了腳上的靴子踢到一邊,薛照青也顧不得臭,直接把腳塞進了一雙前頭破着洞的老爺鞋裏。緊接着,他又把手上剩餘的煤灰往自己臉上蹭着,發簪也給摘了,再故意用手抓了抓頭發,那原本束的整整齊齊的頭發,瞬間淩亂不堪了起來。
薛照青把脫下來的這些東西裹在了一個包裹裏,往騾子上一放,從地上撿了一塊石頭,看看那乖乖站在一邊陪了自己好幾天的騾子。心裏雖然不忍,薛照青還是用力拿那石頭狠狠的戳向了騾子的屁股。
可憐那一向乖順的小騾子身後收了如此重擊,瞬間啞着嗓子嚎叫起來,“昂嗯……昂嗯……”的嘶鳴個不聽,四蹄一撂,再落在地上的身後,就颠颠的往路邊小林子裏鑽去了。
“走吧,走吧,走的越遠越好。”薛照青喃喃自語着。心裏卻七上八下不得安生。
然而事到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薛照青深吸一口氣,把長長的頭發拉下來,蓋住自己的臉,裝作全身無力的樣子,垂着腦袋,沓着鞋子,拖着兩條腿一步一步往三原縣縣城門的方向走去。
事實證明,薛照青喬裝打扮的本事的确是一流,從縣城外到縣城裏,竟沒有一個人認出來,這個破落潦倒的漢子是三原縣人人皆知的薛照青。
距離薛府還有百步左右的距離,薛照青撩起長發,低着頭偷偷觀望着,這正是午飯的時候,各家各戶在地裏幹完了活,都端着碗在門口蹲着,一邊說着話,一邊吃着飯。薛照青想了想,顧及了一下薛家的顏面問題,最終還是繞了個圈,走到了後門那邊。
後門此時只有兩個小厮看門,似乎剛剛吃完飯,眯着眼睛正靠在門檻子上打盹,薛照青看看身邊,也無旁人走過,他咬了咬牙,幾乎半跪走的來到薛府後門口的臺階子上。
“哪來的叫花子,快滾,快滾,也不看看這裏是哪?上這兒來要飯來了?”
“是我……,叫……叫大管家……和我爹……出來。”薛照青故意壓低聲音,擠出來類似饑渴了好久的無力喘息,他顫抖的伸出手,去抓那小厮的褲腳。
“啊,松開,松開!”看那黑黢黢的手抓在自己褲腳上,那小厮立馬慌了,急着就要蹬腿,嘴裏還一邊不幹不淨的罵着:“還找你爹,現在老子就是你爹!”
薛照青接連受了那小厮好幾腳,胳膊被踩的生疼,自打他出生以來,哪裏受過這份罪,可想想以後和牛耿的快活日子,他只得硬生生的受了去。
那小厮說着還要繼續打,他一把抓起薛照青,把他從臺階上拖到門檻上,擡起拳頭,就要沖薛照青的臉招呼,薛照青心中大驚,可又躲閃不及,只能閉了眼睛,打算把那一拳扛下來。
可一陣涼風從自己面前略過,等待中的拳頭沒有下來,只聽得另一個聲音驚訝的叫到:“大少爺?!”
薛照青慢慢把眼睛睜開,只見先前要打自己的小厮被一同守門的另一個小厮拿手攔了,這個小厮從前在老太太屋裏伺候,自然比一直在守後門的同伴更加熟悉他的長相。那小厮又走近細細的看着他的臉,忽然大聲嚎了起來:“大少爺,真是您!您沒按照原來的時日回來,老爺都快急瘋了!”
“快……快扶我進去……。”薛照青氣若拂絲的說着,連站都站不起來,一雙眼睛一點光澤都沒有,像一個将死之人一樣,任由兩個小厮擡了院裏走着。
還沒走到自己院子裏的時候,薛家大少爺一幅受了災的樣子回來的事情就傳遍了整個薛府。薛富知道了不敢耽擱,立馬去書房回了薛乾。
“什麽?!照青受重傷回來了?!”薛乾扔下手裏的書就往外走,剛剛跨過門檻,頓時覺着眼前發黑,手腳發顫,頭重腳輕就要往下倒。
“老爺!”幸虧薛富就在一邊,堪堪扶住了。
“我薛家這些時候,……是怎麽了?!怎麽竟出這不順人心的事情?!”薛乾緊緊的攥着薛富的手,那股子血氣還沒消,激的他狠狠的跺了跺腳。
薛富在薛家伺候多年,還尚未見過一向沉着的薛乾如此失态,他想了想頭先來彙報的小厮說的話,在心裏掂量了一下輕重,若見到大少爺再火上澆油,怕是老爺的身子更是受不住了,心中雖然無奈,可薛富還是低了下頭,扶着薛乾的手微微用了用力。
“老爺,老奴還有一事……。”
“什麽事!”見薛富吞吞吐吐不開口,薛乾急了:“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要耽誤什麽?!”
“老爺,大少奶奶,沒有跟着一起回來……。”
薛乾聽罷,更是頭暈目眩,後腦勺的地方疼的難以忍受,這一瞬間,嗓子眼裏面有一萬句話堵着,卻是一句都說不出來。
“快,快,帶我去看看照青,去看照青!”薛乾喊着,撒了薛富的手,三步并兩步的往薛照青院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