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半月之後,三月初三,薛乾提早看了黃歷,知道這天是适合出行的日子。自許彩星入了土埋葬了之後,薛照青似乎也放下了,每天在屋裏看看書,寫寫字,一如他剛回來時那清清冷冷的樣子。只是不愛去田裏了,寧願抱着一本書,在屋裏一呆一天。

他越是這樣,薛乾便越篤定了要他繼續回去教書的念頭,一封書信寄出給西安府清遠書院的主人周大善人之後,得到回信的薛乾便安排薛忠即刻套了馬車,送薛照青回去。

薛府大門之前,薛乾,薛富,薛田氏,薛照文和媳婦劉翠兒給薛照青送行。

薛照青回來這半年多的時間裏,發生了太多,兩父子之間的關系也不似從前,反而多生了一些嫌隙出來,送行的話總也說不上幾句,薛照青便上了馬車。只是在臨走的時候,他深深看了父親一眼,惟願他不在的這些時日裏,老父能安保身體,不要過度操心。

薛乾心下不忍,嘴裏還想說些什麽,只是又忍住了,看着那逐漸遠去的馬車,叮囑一邊的薛富:“跟賬房說,以後每月給大少爺寄一份例銀,別讓他在外面委屈了自己。”

“老爺,清遠書院每月都給大少爺一份例銀,您為何?”

“他畢竟年少,和同窗之間常有來往,總不能在人前委屈了他。”

“是,老奴記着了。”

“嗯……。”馬車已經快要出了縣城的門,在視野裏也漸漸看不見了,薛乾沖縣城大門的方向眺望了一陣,才回了頭,進了薛府的大門。

薛田氏沒有即刻跟上去,立在原地,薛照文見娘親不走,奇怪的問道:“娘,你咋了?”

“到底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親父子,這樣被趕了回去,老爺竟不忘再給他一份銀錢。”

“到底都走了麽,娘,咱不是已經得到咱想要的了?”

“差遠了呢兒子。”薛田氏嘴角扯出一抹冷笑,那嬌媚明豔的臉上現在全寫着算計和狠毒:“只要那薛照青在,你我二人在老爺心裏就要排在後面,非得想個辦法徹底絕了他回薛家的門路不可!”

“可他已經去西安府了,我們遠在三原縣,又如何下手?”

“等吧,兒子,一定會有機會的……。”

說罷,薛田氏轉了個身往薛府裏走着,依然是那份謙順柔和的樣子,半點點剛剛的狠辣和蛇蠍都找不到。

兩天之後,馬車進了西安府的大門,薛忠幫着自家少爺在清遠書院安置好了之後,便要回去,臨走時,薛照青拉住了他,硬生生的往他手裏塞了兩錠銀子。

“少爺,你這是幹啥哩?”

“忠叔,您幫我個事兒。”

“有啥事兒少爺您囑咐就行。還給我錢作甚麽?”說着又把銀子往回推。

“您先拿着,聽我說,我……其實心裏非常記挂牛耿,可我只知道他老家在澄城,他到底會不會去那落腳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勞您什麽時候順帶跑一趟,他要是在那,你把一錠銀子給他,跟他說,我現在回了西安府教書,讓他來找我,他要是不在那,這兩錠銀子您就自己留着吧,當我給您老的酒錢了。”

“這不是啥難事兒麽少爺,我留下一錠銀子就夠了,剩下的您拿着,可別折煞了老奴。”說罷,硬生生的把銀子塞回給了薛照青手裏,說啥也不願再拿。

薛照青知道薛忠老實的性子,也不再堅持,拿回銀子,送了薛忠回去。看着薛忠駕着馬車越走越遠,薛照青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牛耿哥,我等着你出人頭地的那天,來接我!

且說那牛耿娘倆,自打從三原縣出來之後,一路憑着四只腳兩雙鞋往西北官道上走着。這一路上舍不得住驿站,舍不得吃酒樓,只在路過些鄉間村落的時候省着買上兩個馍當幹糧吃了,晚上找個破廟甚至山洞也就歇息了,牛耿年輕體壯,還算能扛住,可他娘上了年紀,兩天下來臉色已經是蠟黃蠟黃,憔悴至極,那一雙小腳也磨的滿是血泡,連下地站着都不行了。

牛耿無法,找了個村落裏一戶人家,借了家中一間破屋安放老娘住了,每天給那人家一些茶水錢,他自己又找了村裏的富戶給人白白幹了一個月的活,換了一個許久不用的破獨輪車,這才能推了老娘,一路來到了老家澄城。

澄城這個地界娘倆其實誰都不熟悉,牛耿還是孩童的時候只在過年的時候回來了幾次,他娘親是山西逃荒來的,也不是澄城本地人。只有那短命的老爹生在澄城,長到十八歲的時候,因着家裏養不起,跑到三原縣給薛家當了長工。

憑着從前的些許記憶和村裏的各種打聽,牛耿總算在城西頭一個破敗的土地廟旁邊找了了一所年久失修的房子,這裏牛耿的确有印象,是他小時回來時,來過的地方。

一個村婦從隔壁院子的堂屋走了出來,牛耿見了,急忙上去打聽。

“大嬸,打聽一下哩,這原先可是住的一戶姓牛的人家?”

那村婦手裏拿着一個筐子,筐子裏放了些蘿蔔白菜之類的東西,一張臉灰蒙蒙的,花白的頭發有些淩亂,嘴唇發白。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牛耿,又轉過臉去看坐在車上的牛耿娘,才疑惑的點點頭。

“是,的确姓牛,你們是?”

“我叫牛耿,這是我娘,我爹叫牛武,小名叫狗娃哩。”

那村婦聽了,滿臉寫着驚訝,她再次細細看了牛耿的長相,緊接着就沖裏屋喊道:“當家了,你快來看看,快來!”

“咋哩麽是?”一個啞着嗓子的男聲從屋裏傳來,牛耿先見一只煙管子伸出了簾子,接着一只布滿老繭子的手撩了簾子起來,出來的男人五十多歲的樣子,抽着一管旱煙,一雙渾濁的眼睛沿着自家婆子手指的地方望着牛耿娘倆。

“說是牛武的娃哩。”那村婦在一邊拽了拽男人的衣角。

男人看着這娘倆,這娘倆也看着他,不一會兒牛耿娘似乎認出來了什麽,嚷到:“可是我家男人的堂弟,叫牛壯的?”

“可不是麽!老嫂子,虧你還認得我!”那男人似乎也終于認出了她來,手一拍,說道:“你們娘倆咋從三原縣回來哩?”

“說來話長哩,這屋是咋了?怎破落成這個樣子?”

“嗨,你們娘倆這些年來都沒回來,這屋也一直沒人住,風吹日曬的,可不就成這樣了。來來來,先別站着,去家裏坐坐去。”

牛耿扶了娘親走到了這堂叔的院子裏,一番寒暄之後,牛耿說道:“叔,我這帶着娘剛回來,不怕您老笑話,身上的餘錢不多哩,這澄城裏我也不熟悉,還想找您老打聽打聽,還有哪家要長工沒?”

牛壯聽了,叭叭抽了兩口煙,沒有接話。

“我身上有的是力氣,能幹的很,哪個主家願意要我,我肯定拼命給他幹活哩。”

“大侄子,你別急啊,你常年在大財主家幹活,可能有的事你不知道哩,最近這日子難熬哩,土地稅,人頭稅一個比一個多,現在好多富戶家裏都養不起長工哩,往外辭人的一堆,真真招人的可沒幾個。”

“啊?……”牛耿一聽愣了,手足無措的慌張不已。

“不過啊,你也別急,你這體格。”牛壯說着拿煙杆子敲敲牛耿胳膊上結實的肌肉,繼續說着:“哪兒都能有活幹,幹不了長工,可以幹點別的。”

“好哩,好哩,叔,我還能認字,也能寫字,就是寫的不太好哩。”牛耿摸摸腦門。

“會寫字啊?那好哩,我明兒就去給你打聽打聽。”

“謝了啊,叔,真太謝謝您老了。”

“都是自家人,行了,別客氣了。”

留了娘倆吃了午飯,牛耿把娘暫時先安放在了表叔家裏,借了工具,先簡單的把那破屋修正了一下,這屋雖然破些,但好歹也能住人,那炕和夥房都好好的,唯一麻煩的就是門窗露了好些大縫,最好能直接給換喽。

可墊墊手裏的錢,牛耿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只先拿紙糊上,拿不多的錢買了些米面屯着,先把肚子給填飽了再說。

晚上,牛耿娘舍不得點燈,天沒黑透就躺在炕上睡了,牛耿睡不着,站在院裏面的那口枯井旁邊,看天上一輪明亮的滿月。

那月亮白的冷清,就跟他的青兒的臉色一樣,不笑的時候,讓人覺着冷冷的不好接近。可青兒一旦對他笑起來,那股子冷清味兒便沒有了,整個人有些精怪精怪的,纏着他,摟着他的脖子逗弄他。牛耿最喜歡青兒吊着一雙鳳眼看着他的樣子,又漂亮又妩媚,常惹的他心跳不已。還有他給他冰糖時候那嬌嗔的樣子……。

想着,牛耿從衣服最裏側掏出一個小包來,這包裏只剩下了兩顆冰糖,牛耿拿起一顆輕輕舔了舔,那熟悉的甜味兒順着舌尖流到了他的心坎上。牛耿不舍得再吃了,把那冰糖放回去,再好好的放回衣服裏。看着這白如銀霜的月亮,牛耿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也不知道青兒是否看到了墳地裏那顆榕樹上他刻下的字,也不知道青兒是否像他這樣,還想着他,念着他。

一陣涼風吹來,牛耿不禁打了個冷顫,紙糊的門窗不擋風,牛耿清楚的聽見娘親在屋裏接連咳嗽了好幾聲。這一路下來,娘親的身子可是給折騰壞了,算算餘下的錢,牛耿決定,咬咬牙給老娘請個郎中看看,他現在身邊,也只剩下這一個老娘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