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亂世難活,任你是富的,窮的,貴的,賤的,該吃下的苦其實半點也少不得,只是這窮苦之人所受下的罪總比那富貴之人早上了許多。

來了澄城兩三天,牛耿依然沒有找到活幹,除了堂叔幫忙打聽,他自己也去城南賣力氣的人口市場上等着,看是否能有那願意來招人的東家,可就像堂叔說的,現在的富戶辭人都來不及,誰家還能有閑錢往裏招人呢?

傍晚,牛耿一無所獲的蹲在人頭市場的一角,身邊一起等活的夥計三三兩兩都散去了,牛耿低着頭,拿樹枝在地上劃拉着,心裏在算着一筆賬。

昨日請郎中來給娘看過之後,除去郎中的出診費還有抓藥的錢,以及修整那破屋的花銷,眼下餘下的錢能維持個把月就不錯了,再不找到個活幹,眼看着他娘和他就得活活餓死啊?!

牛耿正在沮喪,忽然見他那牛壯叔一路小跑了過來,一路過來還不斷的揮舞着手上的煙袋鍋子。

“大侄子,大侄子!”

“咋了麽叔?”

“找到了,找到了!”

“找到啥了?”牛耿不解,但看他叔一臉喜色,瞬間反應了過來:“可是給我找到活哩?”

牛壯上了年齡,跑了這些路喘不過來,只能不斷點着頭。

“真哩?!在哪家幹活哩?”

“不是哩。”牛壯搖搖頭,稍稍捋了捋胸口這才好上些:“是去當驿卒哩。”

“驿卒?”牛耿不解,問道:“這是個啥活?”

“你小子啊,趕上好運哩,咱城裏有個驿站,前些時日走了幾個人,這兩天又要招驿卒,只不過這當驿卒啊,好歹得識上兩個字,那招人的夥計我也算與他相熟,讓你明天過去,他相相,沒問題開工哩。”

“可是叔?啥是驿卒啊?這活該怎麽做?”他不怎麽靈光的腦子裏似乎在哪兒聽過這個詞,可當下這會兒,卻十足想不起來了。

“就是給人送信送貨哩。耿子,你不是還說你會騎馬麽,這點兒也好,會騎馬就能去給送些急信,好着哩,好着哩。”

“是麽,叔。”牛耿聽了心裏高興,頓時樂呵了起來。死活拉着牛壯回家吃飯。牛壯推脫不得,只得跟了牛耿過去。

第二天牛壯就帶着牛耿來到了驿站,點頭哈腰的把牛耿送到了招人的徐驿官面前,那徐驿官鼻孔朝天的上下打量了一下牛耿,又問了好些問題之後,便準了牛耿過來,發了兩身號衣之後,叮囑他明日一早過來報到,便打發他走了,期間倒是一句未提薪酬待遇的事情,牛耿雖然心裏想問,可想着是堂叔給找的活,萬錯不了,心裏雖有不安,到也給壓了去。

幹了小半月活之後,牛耿便漸漸明白了,這驿卒的活外人看着比當長工有面子,可吃下的苦比長工也輕不了多少,若能騎馬送信倒還好,兩日之內便能有一個來回送到下一個驿館去,可若是送貨,尤其是重量大的貨物,少則五七天,多則半個月。若他孤身一人,倒是沒的說,只是常留娘親一人在家,他實在是有些擔心。

好在牛壯叔一家能夠幫手照顧,也能讓他稍稍安心些。

出力吃苦倒是小事,最讓牛耿感到難受的是驿官的克扣,他們這些驿卒雖幹的是皇家的活,可拿到手的錢都是經過驿官們層層克扣留下來的殘渣腐肉,發薪日的這一天,牛耿墊了墊從賬房領下來銀錢的分量,連在薛家幹活時的七成都不到。

一邊常和他一起搭夥的老驿卒姓常,因家中排行老七,人人都叫他常七,見牛耿手裏拿着錢臉上越發沮喪的樣子,趁人不注意,悄悄拉了他來到了一邊。

“牛耿,趕緊把錢揣了,可別在人前耷拉個臉,讓人看見了再告到驿官那去。”

牛耿一驚,四下看了無人,揣了錢在衣服裏,問道:“咋?這還能被驿官責罵不成?”

“要真只是責罵就好了,他要是見你拿了錢不滿意,以後還會克扣的更厲害哩。”

“七哥,這是啥麽個道理哩?活可不都是咱們驿卒們幹,那些官老爺一滴汗都不用淌就把錢領了不說,咋還要克扣咱的錢?”

“你可小聲點吧兄弟!”常七吓得就要捂牛耿的嘴,又往下壓了壓聲音:“誰讓人家是正經吃皇糧的人,咱啊,充其量就是臨時幹活的,這吃皇糧的想要你走,那還不是一口唾沫星子的事兒,現在外面活多難找啊,能有口飯吃就不錯哩。”

牛耿一口惡氣憋在胸口,可想想家裏等着米面油鹽下鍋的老娘,只得忍了,捂着懷裏的錢袋子去市場換了些吃食,又給娘抓了一付藥,便回家了。

娘倆緊巴巴的日子倒也過的去,只是牛耿娘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喝了藥也不見好,因嫌那藥材費錢,也不願喝了,牛耿在家的時候,還硬能熬了藥喝下去一點,牛耿外出送貨的時候,那倔強的老太太碰都不碰那藥材,直躺在炕上哼哼,牛壯家的要去給她請郎中,她也是死活不肯,就心疼那些個出診的費用。

牛耿有次急了問老娘,存下些錢不看病到底是為啥,牛耿娘這才吞吞吐吐的說要給牛耿說一家媳婦。

三原縣原本說好的那家早就黃了,牛耿娘看着兒子已經年過二十五,身邊還沒個媳婦,心裏着急的很,拼命的存着錢,說啥都要給牛耿找個媳婦。

牛耿心裏是又心疼又無奈,娘親存這個錢是完全沒有意義麽,他這輩子除了青兒,什麽人都不想要了,可這話又說不得跟娘親聽。牛耿只能蠻着性子,再請郎中看過,抓了藥才安了心。

熬好了藥端進屋裏,牛耿娘坐在炕上,後背靠在牆上,看着那碗黑黢黢的藥掉眼淚。

“這一碗一碗,都是錢啊,兒子。”

“娘,你身上不好,得喝藥治病哩。”

“有啥不好,人老了,誰沒個頭疼腦熱的,這麽糟蹋錢,我啥時候能給你娶上媳婦哩?”

“再等等哩娘,我不急。”說着把藥吹吹,往娘親嘴邊送。

“你不急我急哩,你要是連個媳婦都娶不上,我以後閉了眼,可怎麽去見你爹呦。”牛耿娘犟的很,偏過頭去,不願喝藥。

“娘,你這好好的,說什麽閉眼麽,你閉眼了,兒子也不活哩,趕緊喝藥哩。”

牛耿娘聽了這話才乖乖把藥喝下了肚子。

牛耿一邊歸置着家裏的東西,一邊說:“娘,我後天得去送個貨,這趟遠哩,估摸着得二十來天才能回來,家裏的米面啥的我看了都夠,門窗我又拿紙糊了一層,院兒裏的柴火也堆好了,下雨的話,你就拿那油紙蓋蓋,省着受潮燒不起來。這藥啊,你按時喝哩,有什麽事兒就叫牛壯叔一家子。您在家好好呆着哩,別總愁啥給我娶妻的事兒,照顧好自己個兒我就安心哩。”

喝了藥,牛耿娘擦擦眼淚,滿口答應着。自打出了這薛家的門,牛耿就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一樣,以前在薛府,是牛耿偎着她,到了這兒,便是她偎着兒子,兩三個月的時間裏,那從前還有些孩子氣的耿子早已經不見了,現在的牛耿到真是越發有了真男兒的味兒。

兩天之後,牛耿天不亮就收拾東西出了門,臨走的時候,看着娘親在炕上睡的正香,也不忍心叫醒,悄摸的從外面把門帶上,踩着剛出來的一縷朝霞就走了,臨走的時候,牛耿回頭看了這破落的老宅子好幾眼,再想想現在每月賺下的錢,心裏盤算着什麽時候才能攢夠那修完宅子所需要的錢。

這一趟的貨送的十分不順,一行人由兩個驿官帶隊,六個驿卒跟着,壓着三輛馬車往山陝兩省的邊界上運。這箱子裏裝的是啥,他們這些驿卒沒有權利過問,只有兩個驿官知道。頭幾天的時候,牛耿隔着箱子聞着些甜膩的香味兒,後面幾天,這香味兒越來越濃,到最後的時候香味兒裏竟還夾雜了一些腐臭的味道。

其實頭幾天的時候,聞着那味兒,牛耿就發覺這箱子裏可能裝的是些生鮮水果之類的東西,這些最怕耽誤,他幾次想提醒驿官快些趕路,可都被常七攔了下來。他只能跟着驿官,晃晃悠悠,不緊不慢,甚至有幾次途徑大些的城鎮時,那兩個驿官還要玩上個一天半載才願意繼續趕路。牛耿心裏雖然着急,卻也是毫無辦法。

原本二十天可以來回的路程,便這樣活活耽擱了十來天,一個月後,牛耿才重新踏上了澄城的大門,去驿館辦了交接,領了薪酬之後,牛耿興致勃勃的去市場買了一只老母雞,還稱了好些個雞蛋,準備回家給老娘好好補補。

一路上牛耿腳步輕快,幾乎是半走半跑着,可離家越近,牛耿越覺着視野裏的東西越發不對起來,那熟悉的地方怎麽四下白茫茫的,好像好多白布纏了房子一般,甚至遠遠的他還看見幾張引魂幡随風飄着,那挂着引魂幡的屋檐看着竟像是自家的房子。

牛耿心裏一涼,眼皮頓時跳的厲害,抱着母雞拎着雞蛋三步并兩步往家裏的方向跑去,離的越近,看的越貼切,看的越貼切,那雙手雙腳越是冰涼,小腿越是發軟。

那纏着白绫的,分明就是自家房門,走時還好好的院子屋子,現在被白绫挂的滿滿的,院裏他走時劈好的柴火還剩下一小堆,那柴火旁邊停着一口坂木的薄棺,牛壯叔和牛壯嬸穿着一身白衣在棺材前沖一個火盆裏燒着紙錢,牛壯嬸子還不住的抹着眼淚。

牛耿哆嗦着兩條腿走到院門口,手下一松,一籃子雞蛋掉了下來,在地上碎了個瓷實,牛耿腳下一軟,一下跪在了那破落的院門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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