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娘!”牛耿嘶吼一聲,屋後枯樹上停留的幾只老烏鴉被這聲音驚起,撲扇着兩扇大翅膀飛走了。正在棺材邊燒着紙錢的牛壯擡頭一看,見牛耿跪在院門口的地方,慌忙沖了過去。
“耿子啊,你咋才回來?”牛壯心裏又氣又急,煙袋鍋子也不拿了,雙手不斷的怕打着身上白花花的衣服,連跺了好幾腳。
“叔……,這棺材裏……。”牛耿擡起頭來,一雙圓眼裏面噙滿了淚水,他直勾勾的看着牛壯,似乎還想抓住唯一的那一絲絲希望。
牛壯見他這樣,也是不忍,擡頭擦了擦眼角的淚珠,說:“棺裏停的,是你娘哩,你再去看看,棺口還沒合上哩,我和你嬸沒敢合上,怕你見不着這最後一面,你娘走的不安心。”
說着扶着牛耿站起來身子,牛耿懷裏抱着的那只母雞也掉了下來,拖着被捆在一起的兩只腳在地上亂蹦跶,牛耿也不管它,走進院兒裏,棺材一邊還沒有合上,走前還和他說說笑笑要給他存錢娶媳婦的娘親,這會兒已經穿着壽衣,雙手合在腹前,閉着眼睛躺在棺材裏了。
娘親的臉蒼白無比,一雙嘴唇毫無血色,牛耿止不住的想伸手摸摸娘親的臉,看她到底是睡熟了,還是真的去了。可手還沒碰着,便叫一邊的牛壯給攔住了。
“耿子,別碰了,叔怕你受不了……。”牛耿木然的臉色已經和正常人完全不一樣了,一雙眼睛裏除了滾下來兩行淚水,便再無別的感情。見手被攔着了,牛耿微微掙紮了一下,說:“你讓我摸摸,叔,我摸摸我娘的臉。”
牛壯不再堅持,松了手去,牛耿拿顫抖的指尖微微碰了一碰他娘的臉,那灰白的皮膚上便陷下去一個小小的坑,可從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調皮戳娘親的臉的時候,那皮膚很快便能彈回來,怎麽這一次,那小坑竟動也不動。
牛耿這才像忽然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似的,全身止不住的哆嗦着,血氣在胸口翻滾難忍,一雙手緊緊的攥着娘親躺着的薄棺,低沉渾厚的嗓子伴着嘶啞和竭力哭喊道:“娘啊!”兩行滾滾的熱淚撒了下來,滴落到了牛耿娘毫無溫度的臉上。
牛壯在一邊死死拉着牛耿,勸說道:“耿子,和棺吧,別讓你娘走的不安心。”
“叔,到底是咋了麽?!我娘,我走的時候,她還好好的,好好的啊!”牛耿哭號着,一個趔趄跪倒在了棺材一邊,他狠狠的攥着拳頭,用力捶着地面。
“你走的前幾天,我和你嬸看着也好好的,只是不願意吃藥,嫌費錢。中間下了一場雨,她為了護着你砍的那些柴,冒雨給蓋油紙,回來以後就不好了,渾身發燙的,請了郎中看了,她怕花那出診費,活脫脫把人家郎中趕走了,只自己扛着。我和你嬸硬勸勸不好,各種法子都想遍了,你嬸甚至把那能治病的草藥搗碎了和到面裏給她吃,可就是不見好,扛了十幾天之後,吐了兩次血,兩天之前,沒抗住,就走了。”牛壯說罷,長嘆了一聲。
“你娘啊,命苦啊!”
“啊!!!”牛耿近乎瘋了一樣捶打着地面,她娘哪裏是命苦,但凡他這個做兒子的能有本事多賺點錢,他娘親便不會心疼那一點柴火,不會心疼那些出診抓藥的錢,更不至于活活病死。
歸根到底,他娘是硬生生的窮死的!
牛耿捂住胸口放聲大哭着,哭他娘,哭他自己,哭這吃人的亂世。
眼淚掉下去再多,娘親也回不來了,哭夠了,該辦下的喪事也得接着辦了。牛耿和了母親躺下的那口薄棺,為娘親守了七日靈之後,便拖着那口棺材到老牛家的墳地邊兒上給埋了。
他爹死的時候匆忙的葬在了三原縣,牛耿盤算着,以後得再回去一趟,把爹的墓和娘的遷在一起。
牛耿娘親的喪事辦的簡單的有些不成體統了,沒有法師和尚,沒有送葬隊伍,沒有紙馬紙牛,就牛耿一個對着這新起的小墳頭靜靜的發呆。堂叔和堂嬸操勞了這些天,牛耿早讓他們回去了。在烏壓的黑雲伴着陰風,吹在滿是墳包的地裏,讓人忍不住的毛骨悚然。
手裏的紙錢燒的沒剩下多少了,牛耿看着眼前漸漸要熄滅的火盆,用粗麻孝衣的袖口狠狠的擦掉了眼睛裏垂落下來的最後一滴眼淚。
“娘,兒子沒本事,沒讓您生前享福,您在地下放寬心,兒子以後一定會出息的,到時候,兒子找做工最好的師傅,給您紮了大房子,牛馬燒下去,您好好保佑兒子,以後出人頭地!”語畢,牛耿跪在地上,給他娘的墳地叩了九個大頭。
從薛家,到澄城,這一路以來,牛耿終于琢磨透了一個道理,窮,才是這世間萬般罪惡最終的源頭。他再不要過這樣的日子,再不要如此憋屈的活着!
雖在娘親墳頭發了誓,但日子卻照樣還得過,驿站的活還依然要幹着,牛耿這些天一直留意着除了驿站,哪裏還能有其他賺錢的門路,可小半月過去,依然沒有什麽進展。
這一日,牛耿和常七搭夥送了一箱貨物去下一個驿站時,因送貨的車在路上壞了,修了一陣子,耽誤了回來的行程。原本傍晚就能到的路,二人披星戴月的拖到了午夜才剛剛走到城門口。
可進了城門口還不算,驿站的規矩,送完貨的驿卒必須要回驿站填寫報表,交還票號才好,常七急着回家睡覺,牛耿也不強求他,自己拿着票號回到了驿站之中。
在那所失修的老宅子裏過這一夜和在這驿站裏湊合一夜于他來說又能有多大區別,都是沒有人味兒冷冷清清的地方罷了。
驿站裏只有一個值夜的老頭趴在整理票號的桌子上打着盹兒,牛耿叫醒他交了票號,就往驿站後面馬房裏走去,那裏有個柴房,雖然破亂,但好歹暖和能住人。
牛耿躺在柴房裏,正眯着眼睛要睡覺,忽然聽到柴房外有腳步聲,他以為是有其他驿卒回來送馬,也并不在意,自顧自睡着自己的。
“上次讓你走快些的,你非要在那煙花柳巷裏面停留,這可怎麽好?!”來人聲音壓得極低,似乎怕是被人發現一樣。
“你還說我,你不一樣也玩得很瘋麽?”
“行了行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麽用?那可是運給中樞大人的蜜桔啊,壞了這麽多,中樞大人惱的不行,咱們怎麽交差啊!”
牛耿在柴房之內聽的真切,這二人的聲音他也辨認出了,是上次往兩省邊界送貨時領着他們的驿官。原來上次送的是蜜桔,難怪那香味這麽濃郁。
“那箱橘子就算讓我們賠也賠不起啊。”
“若真是能賠的來,就好了!中樞大人懊惱之極,要嚴懲咱們送貨的人呢。”
“所以,兄弟,挑一匹好馬,趕緊跑吧。”說着,牛耿便隔着門聽見有馬蹄踢踏聲,似乎是有人正在牽馬。
“可是我走了,一家老小怎麽辦?我那孩子才三歲啊。”
“到現在還顧這麽多,你死了,你那一家老小照樣活不成!”
“不成,哥,這麽跑不是辦法,咱得想個法子把這事兒得責任推掉,不然以後真的要藏在山溝溝裏當逃犯麽?”
“推掉?怎麽推?那一同去的驿卒各個看見咱倆逛窯子了,怎麽管住他們得嘴?”
“哼。”另一人冷笑一聲,說:“既然管不住他們得嘴,就把他們送出去,說是他們路上只知嬉鬧玩樂,耽誤了行程。”
“這……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除非通傳,那些驿卒壓根沒有見到上面的人的機會,咱倆只要咬死了,任他們怎麽說,上面聽不到也是白搭!”
牛耿在柴房裏聽的一清二楚,這二人分明是要他們同去的六個驿卒為他們抵命!平日裏克扣補貼和月錢就罷了,竟想着禍害他們六個無辜之人的性命,牛耿心裏着急,一腳踢開了柴房的大門,拿起柴房裏的一個木棍就沖了出去。
那驿官二人見這深更半夜的馬房之內竟然有人,吓了一跳,看那人沖過來的身形,一眼便認出來了是牛耿。二人暗叫不好,藏匿的這個人竟還是上次同去送貨的驿卒之一。愣神的瞬間,牛耿早就拿着棍子沖了過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二人身上招呼着。
他們做慣了驿官,早就習慣了對驿卒吆五喝六,何時受過這樣的罪,反應過來的時候,立刻拿起馬房梁子上挂着的馬鞭防備着,牛耿以一對二,雖然身體壯實,可那驿官也是有些許武藝在身,不一會兒便拿着馬鞭緊緊勒住了牛耿的脖子,把他按在了地上。
勒住牛耿脖子的那個驿官心下早已起了殺心,他手上力氣越用越大,牛耿被勒的一口氣都喘不過來,一張臉憋得通紅,舌頭吐出來一節,圓眼瞪出來老大。
另一個驿卒見狀心裏起怯,忙說:“你這是要勒死他麽?!”
“他若不死,就是咱們兩個死,你不來幫忙,還站在一邊幹什麽?!”
說着,手上得力氣又加重了一分,牛耿眼前發白,面前所有得一切都看不太清楚,他雙腳不斷掙紮着,雙手緊緊按住繩子,可依然攔不了分毫,忽然他瞥見自己左手一側有一塊尖銳得大石頭,命懸一線,牛耿奮力掙紮着拿起了那個大石頭,啪一下,拍到了身上驿官的後腦勺上。
一股粘膩滾燙的液體迸濺了自己一臉,脖子上得馬鞭瞬間松掉了,牛耿劫後重生,大口大口的喘息着,眼前的事物也逐漸清晰起來。
那驿官大睜着眼睛仰躺在地上,腦後淌出一片白色紅色的混合液體,手指就着剛剛勒緊馬鞭的樣子,畸形的扭曲着。
“殺……殺人啦!!!”一聲刺耳的尖叫從右側傳來,牛耿驚恐的看着那站在一邊滿臉膽怯的驿卒,再看看躺在地上胸口一動不動的那人,這才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麽。
“來人啊,殺殺人啦!”那驿官還在不斷尖叫着,哆嗦着一雙手指着牛耿,卻不敢靠近半步,牛耿聽見前廳已經有了動靜,心裏恐慌無比,擡頭一看,那馬房裏早已有一直上好馬鞍的好馬,馬鞍上還挂了一個包裹,想必是二人剛剛打算逃跑時準備的,他也不管什麽了,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逃!霎時,他一個翻身上了馬,只一陣風的時間就消失在夜幕裏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