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薛照青在清遠書院教書的這些年,一直有個習慣,每隔幾天,他都喜歡去西安府城門口旁邊的茶館坐一坐,喝上一壺茶,吃上一些茶果,聽聽往來西安府的人聊聊外面的事兒,看看茶館老板請人演上的幾出戲。只是田德桂來的這些天,總喜歡有事沒事來找他說話,雖然也能解悶,可時間久了,薛照青對這茶館卻甚是想念了起來。

這日,田德桂有事去了周府,再加之上午便下了學,薛照青午飯也沒有吃,就來到了城門口的茶館裏,茶館夥計認得他,好好的招呼着,他點了一壺茶,兩碟點心,看着戲臺上演的正好的戲子,看的出神。

“哎,你聽說沒,無錫那邊赫赫有名的東林書院出事了。”

“出事?能出什麽事?”

“聽說朝廷派人把那書院給拆了!”

“怎麽可能?!東林書院出來的顧憲成顧老先生,那可是前朝的戶部主事,雖然老先生已經去了,但東林書院人才濟濟,不少學子現在已經考上了功名,在朝廷為官,還有不少身居要位,怎麽說拆就拆了?”

“那官做的再大,還能大的過九千歲了?聽說拆書院的命令是九千歲大人親口下的,當今世上,除了皇帝,哪個敢說一個不字呢?”

在聽到“東林書院”四個字的時候,薛照青便早已豎起了耳朵,往這邊湊着,他側身看着旁邊桌上談話的二人,這二人皮膚黝黑,腳邊放着些皮貨,手指指節粗大,應該是常常跑到外地販貨的商人,這些人走南闖北,什麽地方都去過,什麽人都見過,一些消息自然聽來的快一些,有的甚至比官府的通傳還要快。

那東林書院,問遍天下讀書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他們的圈子裏還甚至流傳過這麽一句話:天下書院看東林。足以可見東林書院在所有學子心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薛照青曾異常仰慕東林書院學子可以在朝堂上裁量人物,朝堂下譏諷時政的本事,他也是苦讀多年,何嘗不想一入廟堂,以身一搏閹黨勢力?所以,前些年他和幾名同窗于江浙游學時,也曾前去拜會過東林書院,瞻仰過那斯文雅致的依庸堂,可奈何游學時間有限,他并未在那久留,也未有機會與東林書院講學的大家進行深交。

可而今,那書院居然已經被毀?難不成東林一黨敵不過閹黨爪牙節節敗退了下去?

想着,薛照青無心聽戲,站起身來,走到了那二人桌邊,拱手行了個禮,問道:“二位大哥,我剛才坐在一邊,無心聽到二位說起東林書院的事情,冒昧過來叨擾,想來問個明白。”

那二人見來人是個文文雅雅的書生,他們這些皮貨販子也容易和人相熟,便招呼薛照青坐了。

薛照青又叫店家切了一斤牛肉,上了兩壺酒,三人一邊吃着,一邊說。

“那東林書院的确是讓人給毀了,我在無錫親眼所見。”

“哦?就沒有人攔着?”

“怎麽沒有,一些在書院裏讀書的後生哭着喊着要以身護院,都讓官府派人給抓了,還有那些個脾氣倔強的老先生,攔着不讓拆書院的,有的就被衙役活活打死了。”

“什麽?!”薛照青捏進了拳頭:“如此草菅人命,就沒有人管麽?”

“拆書院是朝廷裏九千歲親口下的命令,誰敢攔着?!”

“哦,對了,我還聽說。”另一個皮貨商人繼續說着:“我還聽說不僅是東林書院,九千歲還親自下了命令,要把天下的書院都給拆了哩。”

“啊?!”薛照青大驚,不禁嚷出聲來。

“小兄弟,我看你文質彬彬的,像是個讀書人?可也是在書院裏念書的?”

“……,我雖讀過書,不過現在也只是略認得字罷了。”薛照青在外并不想多生事端,随意扯了一個謊。

“那就好哩,若真要拆了這天下書院,還不知道要連累多少人哩。”

薛照青心下慌亂,想着這個消息要早些告訴周大善人才好,他也不在這茶館停留,結了帳之後,便匆忙離開了。

一路快走來到清遠書院門前,薛照青擡頭看看這書院上挂着的烏木大匾,胸口越發沉重了一些,門口一個小厮正在掃地,看到他來了,躬身招呼道:“薛先生回來了。”

“田總管可從周大善人那裏回來了。”

“回來了,周大善人也跟着一起來了,正想找先生過去呢。”

一聽周大善人也過來了,薛照青心說正好,省着他再跑去一趟,三步并作兩步的來到了書院的客室,果然見到周遠山坐在對着客室正門的椅子上,手邊放着一盞茶,面容嚴肅,田德桂正立在一邊,兩人似乎正在等他回來。

“薛先生回來了。”田德桂見他來了,畢恭畢敬的鞠了一躬。并沒有平日喊他大外甥的親昵勁兒,薛照青雖然覺着奇怪,可念在有可能是周大善人在身邊的原因,也沒細想,回了一個禮。

“小的先行告退,老爺您和先生慢聊。”說罷,田德桂便退了出去,從外面關上了客室的門。

“薛先生剛剛出門了?”周遠山請了薛照青坐在一邊的軟榻上,一邊問道。

“剛剛出去,到茶館吃了一些茶果,不經意聽到外面回來的皮貨販子說的一些事,正想回來禀告周老爺,巧了,您就在這兒了。”

“哦?什麽事兒?”

“我聽聞朝廷派人拆了天下書院之首的東林書院,又聽聞其他的書院有可能會被牽連。”

聽到“東林書院”這幾個字的時候,周遠山眉頭挑了一下,捂着杯子的手緊了緊。

“這件事情,老夫也聽人說過,原本只是朝朝廷黨派之間的鬥争,如今竟禍害到了那些埋頭苦讀的學生身上,也的确讓人無奈啊。連累着天下間的其他書院,也真算的上無妄之災了。”

“周老爺,若東林書院一事真的影響這麽大,那麽清遠書院您是有何打算呢?”

“哎,說句實話,老夫也是不知道啊,今日過來也想問問先生,如今的情勢之下,我該如何自持呢?”

“周老爺,學生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書院停不得,若天下書院只因東林書院被毀一事便要關門,那那些苦讀的學生到何處聽經學道?朝廷如何甄選人才?難道要讓朝堂被閹黨只手遮天麽?”

薛照青說的大義淩然,可這話聽在周遠山的耳朵裏,卻像一記重拳打在軟綿綿的棉花上似的,他沉思了很久,卻一直沒有回應。久久才說:“先生,周某冒昧問一句,您和東林黨人是否有些瓜葛?”

薛照青聽了,心裏有些不知何謂,他着實說道:“在下前些年游學的時候的确去過東林書院,可因時間倉促,沒有機會聽完先生講學,便回來了,而今,東林書院被毀,此事也成了照青心中第一大憾事。”

“如此,老夫便知了,先生放心,無論日後清遠書院如何,老夫都不會虧待了你,今日上課,先生也是累了,請回去休息吧。”

見周遠山并無再交談的意思,薛照青也不再糾纏,退了出去,回了自己的廂房。

他剛走沒多久,田德桂便貓着身子走進了客室,還從門內關起了門窗。

“老爺,小的說的沒錯吧,薛先生應當是與東林書院有些瓜葛的吧?”

“哎,虧着你截下了這封信,不然,就麻煩了。”說着,周遠山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來,信上寫着:“吾兄周季候親啓”幾個字。信上的火漆并沒有拆開,周遠山拿着信,頻頻搖頭。

“這周季候是東林一黨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曾想薛先生竟和他往來慎密,如今東林書院被毀,東林一黨眼看就要沒落,還不知道要牽扯多少人,若薛先生因此被牽扯,我這清遠書院也逃不了幹系啊。”

“老爺,德桂念書不多,可德桂覺着,自古有句話叫民不與官鬥,老爺經年累計下這些財富實屬不易,若因為這件不關己身的小事牽連了,到時候官司纏身,可是麻煩哩。”

“哎,那你說,我現今該如何?”

“要我說,老爺不妨找個由頭,把書院關上三五個月的,至于薛先生,多給些月錢打發走就是了,若日後要拆書院,老爺的書院已經關了,拆不着,若這陣子風頭過了,不拆書院的話,老爺還可以再重開書院,至于先生,到時候再找就是,也不一定就是薛先生了。”

“可我總覺得有些對不住薛先生,而且,我與他爹也算有些交情。”

“周老爺有所不知,薛老爺一心想讓長子回去繼承家業,如若不是,也不會去年叫了薛先生回去這麽久,只是薛先生一心想要報效國家于廟堂之上,不願管那田地裏的事情,才又回來的。若這次周老爺遣了薛先生回去,薛老爺心裏還得再記您的好呢。”

“此話當真?”

“千真萬确,不瞞老爺,我遠方妹子是薛老爺的妾室,我也算薛先生的半個舅舅,只是薛家家大業大,小的也不敢随便亂攀這門親戚,可妹子時常囑托照顧,我這個當長輩的,也希望家中小輩平安,不要惹了無妄之災上身。”

“如你所說,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我再斟酌一下,日後如何,我會再叮囑你。至于這封信,你拿去燒了,別讓他人看見。”

“是……。”田德桂接過信,牢牢的揣在自己懷裏,低頭回身,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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