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再回那林間院落的時候,院落裏茅草屋大門已開,牛耿抱着薛照青走了進去,看到那白胡子老頭坐在一側炕邊,手邊放了一排大小不一的銀針,屋子裏光線一般,但銀針反射出來的光芒卻是锃亮。牛耿吞咽了一口口水,解開纏在二人身上的墊布,把薛照青輕輕的放在了老頭面前的炕上。
“你出去,我行針身邊不喜有人。”
“……”牛耿雖仍想呆在一邊,但老頭這麽說了,他不敢不從。
從茅草屋的後門走出去,牛耿這才發現這片院落比他頭先在外面遠遠看着時要大上很多,他剛來時入的前院只有這後院三成大,後院正中裏有一口水井,水井旁邊是一個石磨,比前院那個要大上一些,東北角放着幾個晾着藥草的木架子,西南一側堆着一些麻布袋子。後院最深處還有一個簡陋的狗窩,小白正趴在上面,眯着眼睛,看他過來也不搭理,全然沒有剛剛咬他時兇狠的樣子。
牛耿身上雖然疲乏,可是想到薛照青還在屋裏生死未蔔,也坐不住,就在這後院裏亂轉着,走到西南角的麻布袋子邊一看,袋子系口處有一些散落的麥子掉落,打開袋子一看,果然是一些未脫殼的小麥,牛耿又瞄了瞄後院正中的石磨,厚重的石磨上落了一層的灰,看上去已經很久沒人用過了。
一個老頭孤身一人在這林子裏,也不知道他靠什麽吃的,居然還長的這麽白白胖胖,牛耿心想,反正閑着也是閑着,幹脆把這幾袋子小麥磨了,累也累不着他,還省着他胡思亂想。
牛耿想着,即刻打了井水把石磨好好沖刷了一遍,量到半幹的時候,把麻袋裏的小麥倒在磨盤之中,自己拖起缰繩,像個老黃牛似的,拉着沉重的磨盤一圈一圈的轉。大黑狗小白似乎被這轉圈的磨盤吸引了,也不趴在窩裏了,颠颠跑了過來,圍着磨盤跟着牛耿轉圈圈。
兩個時辰後,那老頭才把茅屋的門打開,牛耿已經滿頭大汗的磨完了角落裏堆下的大半小麥,一見老頭出來了,慌忙解了繩子走了過來。
“老神仙,青兒他怎麽樣了?”
“好了,只不過他身體多日盈虧,還需要好好養上幾日。”
“多謝老神仙,多謝老神仙!”牛耿大喜,對老頭連連道謝,老頭看了看後院的磨盤,還有西南角少了大半的麻袋問道:“這小麥是你磨的……?”
“是,晚輩在院裏閑着沒事,以前也常幹這磨面的活,所以就給磨了。”
“嗯……果然跟頭牛似的。哈哈,你快去看看他吧,人已經清醒了。”老頭的月牙眼笑的彎彎,招招手讓牛耿進到茅草屋裏。
牛耿走進屋裏一看,只見薛照青躺在炕上,身上蓋着一層薄薄的青花棉被,半眯着眼睛,似醒非醒,臉色比剛剛送上來時要好上了很多,雖說依然蒼白,但皮膚深處已經有了一點血色。
“青兒,青兒?”牛耿輕輕喚着,薛照青終于完全睜大了眼睛,看到牛耿時似乎不信一樣,再搖搖頭,又重新睜大眼睛看着他。
“是我啊,牛耿啊。”
薛照青剛剛蘇醒,還沒有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他腦子裏清醒的記憶還停留在怡紅院裏,他被人下了藥,差點被人侮辱,然後……然後……,零散的片段在他腦子裏不斷碰撞,他似乎看到牛耿從天而降,救下了他,還有那一夜的瘋狂,再後,他就什麽都記不清了。
薛照青扶着額頭,似乎想的頭疼,那記憶的片段終究在他腦子裏連成了一片,他看着眼前一臉慌亂手足無措的牛耿,終于确定,他不是在做夢,他的牛耿哥哥的的确确在他的眼前。
只一瞬間,薛照青的眼眶便紅透了,連珠的淚水止不住的往下掉着,這些天在外流浪,翻食垃圾,狗嘴奪食,被人羞辱,被人下藥的委屈像是要通通爆發出來一樣,薛照青一下摟住牛耿的脖子放聲大哭:“我……我終于找到你了……嗚嗚……,你到底跑……哪去了……,我一回來,找不到你……,我又去澄城……,你……你都不在……,你知不知道……,我這一路……差點死……死在外面。”
薛照青哭的費力,加上他大病初愈,又情緒不穩,不多一會兒胸腔就止不住的開始抽搐,嘴裏的話也斷斷續續的。
牛耿見薛照青這樣,心裏就跟被人磨碎了一樣疼的難受,他一邊吻着薛照青的頭發,一邊輕輕在他後背拍着,就跟小時候哄他似的,順着他的毛捋,讓他能稍稍舒服一點。
這麽捋了一會兒,薛照青總算好了一些,哭泣聲小了下去,只是身體還止不住的抽動着,牛耿見狀,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包,小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像裹着什麽寶貝似的,牛耿拿到薛照青跟前晃一晃,薛照青哭的朦胧的雙眼就跟着那小包走,牛耿跟獻寶似的一層一層打開,只見那小包裏面有個琉璃方瓶,取掉方瓶的塞子後,裏面竟是三四塊晶瑩剔透的冰糖,這冰糖形狀并不規則,甚至有點扭曲,可品相卻很好,透亮的跟冬日裏的冰溜子似的。
牛耿倒出一塊,往薛照青嘴裏一塞,溫柔的看着他,說:“這是我自己做出來的,我曾在一個制糖的作坊呆過,工錢沒要,只求老板教我怎麽做這冰糖,做好了讓我帶走一些外形不好往外賣的。我有時候想你想的急了,就舔一口這個,能好點兒。”
甜絲絲的冰糖融在舌尖,牛耿的情話融在心底,薛照青含着冰糖慢慢吮咽着,心裏那份慌亂激動混雜的心情像被這冰糖治愈了一樣,他慢慢平靜了下來,只偎在牛耿懷裏,靜靜的品這清甜的滋味。
冰糖化作水漸漸吮沒了,薛照青咂咂嘴裏的味兒,深深吸了一口氣,他擡起身子看着牛耿心裏有千萬句話想說,可當下,他最想知道,也是心裏最疑惑的卻只有一個。
“牛耿哥,你是怎麽忽然出現在那怡紅院裏的?我怎麽記得你當時奪了我過去,身邊跟了好些穿號衣的人?你是當兵打仗了麽?”
“青兒,我說了你別害怕。”牛耿扶着薛照青的肩膀,從炕上拿了一塊枕頭墊在他腰下,繼續說道:“我現在是起義軍渭北編隊的副将。”
“起義軍?!”雖說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可薛照青心裏還是一沉,那起義軍雖然不曾危害百姓,可偏偏卻專門對付類似薛家這樣的鄉紳地主,薛照青雖不像那些富家子弟一樣這麽憎惡他們,可也不會像鄉間的貧農百姓一樣追捧他們。他緊接着問道:“你怎麽會加入起義軍?”
“我和我娘被逐出薛家之後,我原想帶着娘親回老家澄城謀條生路,可現在賦稅太重,別說富農了,有的身家差一點的地主都請不起長工了,我堂叔給我介紹了個驿卒的活路,雖然常要離家,可至少有些收入,在驿站裏面,我們常被驿官苛責,可家裏缺鹽少油,娘親的身體也不好,這唯一的活路我不敢丢。”
薛照青聽了,一想到那時薛家不分青紅皂白把人趕出去,心裏歉意頓起,拉起了牛耿的手,抱在懷裏細細揉捏着。
“後來,我娘舍不得吃藥,因為一場風寒就去了,她走了之後,我有時送貨回來晚了就住在驿站的柴房,哪知道那晚讓我聽見兩個驿官要把殺頭的罪往我們這批驿卒身上推,我一時氣不過,想抓住他們去報官,誰知打鬥之中不敵,差點被他們殺掉,我情急之下拿了石頭砸爛了其中一人的腦袋,我當時怕的要死,騎着馬就跑了。”
牛耿緊了緊薛照青的手,似乎這段往事回憶起來很是難受。
“後來,我到處亂逃,只敢去一些人跡少有的村落裏給人幹活讨些吃食,可那些村落裏自己都快保不全了,哪還有多餘的餘糧給一個流浪的人吃呢?我那時幾乎快要餓死,躲在一個破廟裏餓的動彈不得,那破廟裏還躲了很多人,有好多被活活餓死的就給拉到外面溝子裏扔了,在我還只剩一口氣的時候,一夥起義軍打到了這裏,搶了當地地主的糧倉,救下了我們一廟的人……那起義軍的首領,也認得你,他說他是你在西安府時結義的兄弟,叫張軒。”
“什麽?張大哥?!怎麽可能,他在白水縣做驿卒做的好好的,怎麽會去帶人起義?!”
牛耿苦笑一下搖搖頭,說:“青兒,你有所不知,張大哥早就不做驿卒了,他所在的驿站被裁剪掉了,他沒了活路,家裏的地也被官府的人強收了,張大哥早已扯了旗起義,最初跟着他的那班驿卒兄弟現在各個都是起義軍裏的頂梁柱,他在破廟救了我之後,問我願不願意随他起義,我那時再沒有別的選擇,就跟着他一路打到了渭北。”
薛照青細細回憶着當時帶着彩星過去白水縣外的場景,縣城外緊随張大哥的一衆随從,那随從臉上緊張防備的樣子,還有張大哥欲言又止的神态通通回到了腦子裏。那是薛照青便覺得奇怪,可若張軒一早扯旗起了義,這一切就非常好解釋了。
“你可知道張軒大哥是否成家?”
“只知道他有個妻子,但不曾随軍,只是月月都有家書送來。”
“那便是了。”薛照青點點頭:“他那妻子,便是彩星嫂子,你也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