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牛二?……你小子怎麽出現在這裏?”薛忠驚的連眼淚都沒有擦幹淨,把牛耿拉到微弱的油燈前面,反複确認的他的長相。
“叔,一言難盡哩。你是咋了麽?咋這個樣子?”
“哎……。”薛忠深深的嘆了一口氣,紅腫的眼眶子裏又浮起了點點水汽。
“今天二夫人和二少爺下了令哩,要趕我走,雖說我老頭子早想辭了回鄉下抱孫子,可薛家如今這份光景,我如何能安心的走了呢?更何況,他們今日說……說……說找到了大少爺的屍體,我那可憐的大少爺,怎麽就客死他鄉了?!”說罷,薛忠止不住又摸了一把眼淚。
“屍體?怎麽可能,忠叔,您看他是誰?”牛耿拿手絹擦了薛照青臉上的竈底灰,推到了薛忠面前。
“大……大少爺?!你,沒死?”薛忠大驚,反複揉了揉一雙昏花的老眼盯着薛照青看。
“忠叔,我真是沒事兒哩,這不是好好的。”薛照青扶了薛忠坐在炕上,牛耿拿屋裏的水壺給二人各自倒了一杯茶,也坐在一邊。
“大少爺,您既然沒有死,為何不回來?二夫人那娘家的舅爺說你是東林黨人,被官府通緝,已經在圍捕中被打死了!”
“哼,東林黨人,也虧了他田德桂想的出來,清遠書院關門之後,我就是被他騙到了澄城,他還差人偷了我的馬還有我的錢,我一路颠簸流浪到了渭北,遇到了牛耿才撿了一條命回來。”
“啊?是他一直在說謊?可不對啊,他手裏有一封信,據他說是你寫給東林黨領袖之一的周老先生的,就是因為這一封信,老爺才信了他的話,結果急氣攻心一下子病倒了。”
“忠叔,我正想問你,爹的身體一向不錯,怎麽說病倒就病倒了?”
“哎,前幾個月沒聽說你出事的時候,老爺便時常上火,咽痛口幹的,那時只以為是春分幹燥,也沒當回事兒,可田德桂帶了信來找過老爺之後,老爺以為你真的牽扯到了東林黨事情裏去,一下就在書房暈了過去,醒過來之後口不能言,手不能動,郎中只說急火攻心,可吃了這麽久的藥,怎麽都不見好,到現在連坐起來都難。”
薛照青和牛耿相互對視了一下,顯然二人都想起了陳老頭的那話,家中常請的這位郎中,多半已經被姨娘他們收買了。
“那爹病了之後,家裏的事情是誰來打理?”薛照青繼續問道。
“別提了,自老爺病倒之後,就由二少爺暫且管着地裏的雜事兒,可二少爺不是個管事兒的材料,每天不是逗鳥遛狗,就是去窯子裏找姑娘,內院的事兒現在是二夫人說的算,那地裏收租子的活,他竟然全交給他那姓田的舅舅了。”
“田德桂?他不是還在西安府周大善人那裏有一份差事,難道也不要了麽?”
“早辭掉了,那差事能賺下的月錢哪裏夠他揮霍的,自打他管這收租子的事情以來,中間克扣了多少,老奴都數不清了,今年的春租,收上來的糧足足有三成是壞的發黴的,他拿這壞糧替了好糧,光這一項就有百兩銀子入賬。而且他出入都要四人大轎子擡着,外面吃喝嫖賭樣樣都蘸,哪個花的不是薛家的錢!”
“簡直就是一條狂妄的米蟲!”薛照青攥起拳頭,狠狠打在炕頭之上,恨得咬牙切齒:“田德桂這麽胡作非為,照文全然不管麽?!”
“二少爺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兩三個月前,他借着給老爺沖喜的名頭,娶了原來老太太屋裏的金鳳當小妾,結果金鳳仗着自己在薛家時間長,又是新納的房,處處不讓二少奶奶,可二少奶奶也不是吃素的,兩個人常常隔着一個院子指桑罵槐,擾的全家不得清淨,二少爺一見她兩就躲,常常在窯子裏一住好幾天都不回家,哪裏還有閑工夫管他舅舅。”
“那,那……”薛照青被氣到全身發抖,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哎,昨日舅爺便遣散了我們這些個長工,由頭是我們偷奸耍滑,倚老賣老,讓我們明日一早就收拾東西離開薛家,他自己找來了他老家的親戚來幹薛家的活,可那些人根本不是莊稼人該有的樣子,這薛家的良田送到他們手上,還不知道怎麽被糟蹋個幹淨。如今,其他的長工都走完了,就剩下我,這也收拾好了東西,打算明天一早動身的。”薛忠指指炕上,二人一看,果然有一個包裹的好好的粗麻黑布包裹。
“忠叔,你不能走哩。你在薛家勞心勞力了這麽多年,就算真的要回鄉看孫子,我們薛家也得給你筆足夠的養老錢才對,哪能讓你就這麽走了。”
“老奴謝過大少爺了,可如今這樣,二夫人,二少爺和舅老爺三個人已經掌下了薛家大半的事物和銀錢,也對外宣稱說你已經克死他鄉,況且還給你按了一個東林黨人的名頭,就算您正大光明的回來家裏,可薛家其他支脈的叔伯也肯定會顧忌你東林黨人的身份,偏向二少爺的。”
薛忠說的沒有錯,自古以來,民不與官鬥,他們薛家雖說有些家業,可說到底不過是一介布衣,一個小小的縣令都可以讓他們整個家族翻船。所以若東林黨人的帽子不摘,薛照青就算踏着門檻回來了,也不會有任何支脈的叔伯願意幫他。
可難道就看着自家的産業生生爛在這群米蟲人渣手裏麽?薛照青皺着眉頭,一言不發,臉上陰郁一片。
“青兒,為何不求助大管家?”牛耿的一句話,瞬間點透了薛照青,對啊,還有大管家,他為人一向正直,必定不會與那些人同流合污。
薛照青看着薛忠,似乎在問他的意思。
薛忠想了一下,雖說稍微點了點頭,可是臉上的愁容卻一點沒少:“大管家的确信的過,這些時日裏,也是他拼盡全力護住了薛家的那點家底子,我聽前院人說,二夫人和二少爺曾威逼利誘他交出薛家的房契地契和田契,但他硬是用老爺在世,貿然交出給少爺是對老爺的大不敬為理由,沒往上交,若不是這些東西除了老爺,就他知道放在哪裏,怕是二夫人幾人早就要對他下手了。”
薛忠稍稍頓了頓,繼續說道:“可大管家再厲害,不過也是奴仆一個,若老爺當真不好了,交出這三樣契約也只是遲早的事情。”
薛照青聽罷,暫且沉默了一下,繼續說道:“忠叔,這些你就不用擔心了,把我害到這颠沛流離地步的仇我一定要向他們讨,害的牛大娘病死的罪他們也得恕,更何況還有害我爹,敗我薛家家産的罪,都不能這麽算了!”
薛忠看着這個他自小看着長大的大少爺,像是不認識了一樣,他記憶裏的薛照青從來都是謙謙公子的模樣,從小生的俊俏不說,為人更是謙和,薛家被二夫人一家攪得雞犬不寧的這些時日裏,他并非沒有想過若是薛照青回來主持家務會是什麽一番光景,可這念頭也只是想想而已,薛家的大少爺,還是乖乖做個讀書人的好,他畢竟不是沾染這紅塵是非的性子。
可現下薛照青的樣子,怒發沖冠,咬牙切齒,恨不得把毀了薛家的人一個個通通趕出去的樣兒,薛忠的确沒有見過,也從未想過一向和善的他,發起怒來竟也能這樣讓人害怕,讓人畏懼,卻也讓人安心。
“忠叔,這些時日,得委屈你先回鄉下了,等我躲了這掌家的權之後,我定會派人為您送去安養晚年的銀錢。”薛照青說着,從懷裏拿了一帶銀子,往薛忠懷裏塞。
“大少爺,這個使不得,您這是要折煞我哩。”
“拿着吧,忠叔,我現在不比往日,手頭能用的錢也不多,您回鄉也是需要盤纏的,更何況家裏還有小孫子等您給他帶些城裏新奇的玩意呢。”薛忠聽罷,這才乖乖的收下了銀錢。
“忠叔,為了怕引起姨娘幾人的懷疑,您明日一早就收拾包裹走吧,而且走的時候該怎麽傷心怎麽傷心,千萬不要露出半點高興的樣子,萬一他們心裏起疑,知道我和牛耿哥已經回來了,那就是我們在明,他們在暗,我們想搶回家産,就更難了。”薛照青叮囑着。
“哎哎,這些個事兒,老奴都懂哩,只要能幫着大少爺,讓老奴幹啥都願意哩。”
“青兒,時候不早了,咱回去客棧吧,讓忠叔歇歇,明早還得早起演戲哩。”
“嗯,如此,忠叔,我們就不打擾了。”說罷二人一如來的時候,輕手輕腳的退出了薛忠的茅屋,往後院矮牆處去了。
薛忠探着腦袋從木門裏往外看,直到看見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才縮了回去。大少爺這一回來像是給他吃下了一顆定心丸,他也不哭了,也不難受了,可卻比頭先多了一些困惑:青兒,青兒……,牛二那小子怎麽敢這麽稱呼大少爺,出了門子真是越發沒有規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