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這坐落在縣城之外不遠處的破茅屋,牛耿認得。三原縣兩面環山,山裏有不少以打獵為生的獵戶,他們帶了獵物來城裏販賣,因住不起客棧,便在城外搭建了一個小屋,以便有個歇腳的地方。
只是這些年來,縣城裏的百姓光景越來越差,吃得起野味的越來越少,這獵戶進城的頻率也就越來越低。
說起來,對于一個無處可去的人來說,這個地方,的确是個不錯的選擇。
薛照青拉拉牽着小白的繩子,示意它不要再叫了。小白得令雖不再嚎叫,可咽喉深處卻不住發出警示危險的咕嚕聲。
牛耿護住薛照青退後,只身往茅草屋前走去。
這屋子荒廢許久,窗戶破了大半沒人修葺,屋頂上的的泥草稀薄,想來也沒人會去加固,這門雖然緊閉,可殘破的木門底下裂開的那個大洞足以讓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爬過去。
牛耿走到門口,擡起手來,輕輕敲了幾下門。
門內無人應答,他附耳貼門,亦沒有聽到什麽聲音,緊接着,牛耿輕手蹑腳的走到一側窗戶上,微微探頭往裏看去。
入眼并無人跡存在,屋裏各處都是厚厚的塵土,只是窗戶的視線不好,只能看到炕頭的一角,看不清那破炕上是否有人躺着。
牛耿回頭看看薛照青,薛照青微微點頭,示意牛耿進去,牛耿便不再猶豫,輕推木門,那老舊的木門發出一聲厚重的“吱呀”聲,開向兩邊,視野裏什麽人都沒有,且門開亦無人阻攔,難道這屋子裏的确一個活物都沒有?
可小白的鼻子應該不會出錯,它被老陳頭養了五六年,平時進山采藥咬狼獵兔都沒問題,又怎麽會在這個時候出錯?
既然小白帶了他們來這,那這屋裏便肯定有人,只不過聽到狗叫之後藏起來罷了。牛耿站在屋外思量一番,這屋窄小異常,基本沒有什麽藏人的地方,打開門看不見人,那這人基本上也就只能藏在……。
他低頭看去,果然看到兩扇門板子中稍微完整些的那塊板子底下有一團黑影,在陰暗的屋子裏似乎是在瑟瑟發抖。
牛耿心裏稍稍戒備,往前踏入茅屋之中,只見他剛剛往前走上兩步,一根頂門的木樁子就沖他的腦袋招呼過來。早有預料的牛耿快速往一邊一閃,輕松躲過木樁子,眼前那人見一擊不中,又奮力擡起雙手,舉了木樁過來。牛耿一把拽住快要到自己頭頂的木樁,單手微微用力一拽,躲了木樁下來,那人被他拉的一個趔趄,重心不穩,整個人趴倒在了地上。
門外的薛照青剛剛看了心驚,見人倒下了,急忙牽了小白過來,小白龇着牙沖地上那人低吼着,可憐那渾身破爛的人一擡頭就看到滿臉獠牙的兇犬,即刻吓得直往後退,直到被小白攆到了牆角退無可退的地方才縮成一團,動都不敢動。
“二位爺爺,饒命,饒命啊。”那人被小白惡狠狠的盯着,除了求饒也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薛照青上上下下檢查了牛耿身上之後,再三确認沒有受傷,才得了心思盤問那人。
他牽起小白,對着那人坐在牛耿拉來的一個小凳子上。
眼前這人面色蠟黃,骨瘦如柴,臉頰上的肉都凹陷下了去,雙手關節粗大無比,看樣應該曾是個種地的,逃難來的這兒。
“你叫什麽名字?”薛照青張嘴問道。
那人見薛照青牽住了兇悍的黑狗,稍稍松了一口氣,眼前二人,坐着的那個一副小厮打扮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後面站着的那個一身黑衣,高大異常,看樣便是個不好惹的。他不敢妄言,老老實實的回到道:“小的,小的名叫田德康。”
一聽這個名字,二人便知道這人沒有找錯,薛照青繼續問道:“你從哪裏來的?”
“小的老家是靈水縣田家村的,因着地裏遭了荒,那一帶又有土匪作怪,實在是活不下去了,才來了三原縣想找個長工的活兒幹幹。”靈水,薛照青心中默念,的确沒錯,姨娘和田德桂老家都是那一帶的
“哦?怎麽想到來三原縣了?從靈水到西安府應該更近才對,那裏的富戶比三原縣的要多,為什麽不去那裏找活幹?”
“三原縣這裏有個舊識,現在在這裏的大地主家管事兒,小的就過來了?”
“管事兒?哼。”薛照青不禁冷笑一聲,什麽時候薛家輪到他田德桂來管事兒了?!就算他爹病倒了,院裏有薛富,長工那有薛忠,他一個外姓人,憑什麽管他薛家的事情!
薛照青稍稍按下火氣,知道此時不是跟這人發火的時候,他繼續問道:“你來投奔的?是不是那叫田德桂的?”
田德康一聽這話,低聳的腦袋一下擡了起來:“怎麽,這位小爺認得他……難道……難道……是……小爺,饒命啊,饒命啊!小的絕不會把從前的事情說出去,小的這就走,這就走!再不踏上這三原縣上一步了。”說罷,放聲哭嚎了起來。
二人心下奇怪,這怎麽一聽到田德桂的名字比見了惡狗還恐懼,難不成?
“你先別忙磕頭,我們又不會要你性命,你怎能吓成這個樣子?”
“您……您二位,難道不是來送我歸天的麽?”
“?”二人微微一愣,薛照青繼續說道:“平白無故的,我們為什麽要你的性命?”
“二位爺……不是田德桂派過來……殺我的?”
“哼。”薛照青從喉間輕哼一聲:“那姓田的想要指使我們,怕還沒有那個本事!”
田德康看的仔細,提及田德桂時這二人臉上的輕蔑與不屑不像是裝的,若這二人不是田德桂一夥的,難不成也是和他有仇的?
“小的……多嘴問一句……,二位爺可也是找田德桂算賬的?”
薛照青聞言,聽出一些貓膩:“也?怎麽,要找他算賬的很多麽?”
“的确,現今在靈水縣,只要一提到田德桂的名字,不少富庶之家都要紛紛唾罵,要殺他的也不是沒有,田德桂現在壓根不敢回去靈水縣,也不敢讓老家的人知道他在哪裏,不然被人尋上門來,不是打死也得鬧上好一陣子。”
“那你是怎麽找上他的?”
“他得罪的都是縣裏或者村上有錢的人家,我們這一幫從小跟他玩到大的同族,都和他無冤無仇,他在三原縣發達了,我們尋過來也只是想混口飯吃。”
“照你這麽說,你們二人應該沒有冤仇才對,那你為什麽會以為我們是來殺你的?”薛照青一語中的,一下找到了田德康話裏的漏洞。
“這……。”田德康眼珠四下亂瞄,吞吞吐吐。
薛照青見狀,微微松了松牽狗的繩子,小白龇着牙一步向前,離田德康只有一臂距離,狗呼出的熱氣噴在他的臉上,田德康吓得渾身哆嗦,連聲嚎道:“我說,我說。”
薛照青見狀才把小白牽了回來,田德康縮成一團繼續說:“田德桂小的時候,他家裏的年景尚且不錯,他爹覺着自家的兒子是個讀書的料子,就請了鄉裏的老秀才先生手把手的教他習字作畫,可那個時候田德桂對背書考功名不感興趣,卻喜歡臨摹各種各樣的字帖,長久下來,那些名家的字帖都被他學的有□□分相似。可是考了幾回功名卻什麽都沒考上。後來他爹死了,田德桂小時候光學寫字了,地裏的活什麽都不會,而且去西安府考試的那幾年,還跟城裏的公子哥兒學會賭了,他那個家沒幾年就讓他給敗了個幹淨。于是他為了有錢過活,就自己臨摹城裏名家的字帖,拿回靈水縣還有我們田家莊賣給那些稍微有錢的地主或者鄉紳。”
“後來呢?被他們發現了?可只是假字假畫而已,就算被騙了錢財,也不至于要人性命啊。”
“單單只是這樣倒也罷了,壞就壞在,他當時把一副假字賣給了靈水有名愛面子的李財主家,李財主大字不認幾個,可仗着有錢,硬往文人雅士上湊,得了這副字之後,立刻請了人來觀摩,來觀摩的人裏有識得貨的,一眼就看出這是假的。當場拆穿之後,把李財主騷的夠嗆,那天晚上,李財主就活活被這事兒給氣死了,李財主的兒子是靈水有名的惡霸,見老爹被一副假字給氣死了,賭咒發誓說但凡找到田德桂的影子,非得把他碎屍萬段不可。就因為這,田德桂才不敢回家,也不敢輕易洩了行蹤。”
“你不是說他臨摹名家字畫很厲害麽?為什麽又會被人拆穿?”
“他厲害歸厲害,可聽說他臨摹的字,最多只是個形似,真正懂行的人,多看上幾眼也就能分辨的出。”
語畢,薛照青細細揣摩着,如果他沒有算錯的話,田德桂應該就是用了這個方法拿他寫的家書當成字帖,寫下來那封所謂與東林黨人同流合污信件。只是有一件事情他不明白,爹自小看他讀書,就算田德桂學的再像,只要細細看上幾遍,應該就可以分辨的出啊?
“青兒,有沒有可能,薛老爺壓根就沒來得及細看,就暈倒了?”牛耿在一旁提及一句。
“嗯……的确,爹事前喝下這麽些心浮氣躁的藥,姨娘他們也是想逼的他病倒,當時肯定是怎麽來的兇險怎麽說,那種情況下,爹肯定不會細看,如果這封信還沒有被銷毀,只要讓富叔看了,便一定能認得出這不是我的筆跡!”
牛耿點頭應道,此時事情已經大明,田德康拿此事要挾田德桂不成反被打,窩在這破茅屋裏肯定也是想找機會再次威脅他,這人雖然行為鄙陋,卻不失為一個很好的人證,牛耿看看薛照青,向田德康蜷縮的地方努努嘴,薛照青心下明白,張口問道:“你眼下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你繼續去威脅田德桂,看他哪天會不會真正找人來收拾你,第二,幾日之後,你随我二人走,在衆人面前指認他會這臨摹字帖的本事。”
“爺……可還有第三條路?”田德康哭喪着臉問道。
“也不是沒有,我二人出去,留你和這黑狗同處一屋,若是你能撐得住一個時辰,我兩給你錢財,送你出三原縣,此後再不糾纏,怎麽樣?”
“罷了,罷了,我選第二條路……。”
二人相視一笑,留了些吃飯的錢財給田德康,讓他這幾日不至于餓死,牽起小白回了客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