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薛照青剛要驚呼,便看見那雙手的下面,一張熟悉的臉正笑意滿滿的看着他。

“快,趕緊出來。”薛照青拉着牛耿的手,把他拉出那一方小小的洞穴之內。

“從前在軍中學過的刨坑本事,這些天虧着用上了。”二人腳邊,有一方堪堪能容下一人左右的洞穴,洞穴一邊,有一個用雜草泥土糊膩而成的僞裝蓋子,乍看起來和腳下的雜草地并無多大區別。

“牛耿哥,你快些走,萬一再讓人看見就麻煩了。”薛照青拉着牛耿往矮牆一邊跑去。

“青兒,那信可找到了?”

“找到了!我這幾天就會和富叔商議一下後續如何!”

“那就好哩!”牛耿說罷,一個疾步跳上矮牆,翻身便走了。

薛照青心下微微松了一口氣,四下确認無人之後,便回了自己幹活的院子。

當晚,田德桂知道白日之內有賊人闖入,一府之人竟連半個人影都沒有追到,頓時在房內發了好大一通火。

“你們這群狗奴才,平日裏好吃好喝的喂到嘴裏,都直接化了糞尿噴出來了麽?!青天白日的,就讓人跟闖空門似的闖進府裏,你們竟然一點都知道!你們這些個人是連狗的不如麽!”

說罷,嘩啦一聲摔碎了面前的白玉瓷瓶,些許碎片砸到了前排的幾個小厮身上,一時之間,整個院子靜悄悄的,任誰也不敢大喘一聲。

“滾!你們這群沒用的廢物,都給我滾!看到你們就煩!”說罷,一個院子的小厮通通松了一口氣,緊趕着腳步踩腳步的便退出了院門之中。

田德桂扯扯衣領子,這燥熱的酷暑天氣,讓他本就煩悶的心情更多添了一些陰沉,一壺涼水灌下肚子,田德桂甩手往自家表妹的房中走去。

“剛剛聽下人說,你沖家中小厮發了好一頓火?”薛田氏正坐院落陰涼之處納涼,見田德桂來了,也不起身,自顧喝着茶,

“嗯。”田德桂沒好氣的哼了一聲,兀自坐在一邊:“那群夥計太沒用,回頭就得找個由頭全給攆走。”

“哼。”薛田氏一聲冷笑:“不是他們沒用,是因為這事兒,他們不願意費那個心力。不過是個姨太太還有個旁支的舅爺,這些活怎麽勞的動他們去費那個辛苦。”

“你這是什麽意思?”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我在這薛府裏多少年,便一直就是這樣熬過來的,雖說是主子,可少不了的被仆從輕視!這麽些年來,我連在偏廳上桌吃飯的位置都沒有,每日每日帶着一通丫頭婆子伺候他們吃喝。眼下,莫說是貼身衣物被偷這麽引人口舌的事情,就是有一天我這個姨太太丢了,家裏的下人都不知是不是要拍手稱快了!”

“表妹,眼下按照你的意思?”

“現在,唯有照文在祖宗祠堂裏堂堂正正的繼承家産,真真正正做了薛家的主子,我們才真算得了翻了身來!”

“這我也知道,而今,薛乾個老不死的在那吊着,薛照青不知流落到了哪裏,照文繼承家業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可薛富那個老東西打死也不願拿出三契來,我也是無可奈何啊!”

“……我打算今晚找他談一下,軟刀子也好,硬刀子也罷,即使是他不願意交出三契,那也必須召集家中支脈叔伯,先給照文一個臨時話事權的位子!你我也好在薛府更有頭臉一些。”

“也好,省的夜長夢多。”

薛田氏抿下一口茶水,道:“我最近不知為何,總覺着心慌,像是被一雙眼睛一直看着一樣。眼下,唯有趕緊讓照文坐實了位子,我可能才會稍稍心安一些。”

是夜,薛田氏便單獨來了薛富的屋內,她本以為這迂腐不堪的老管家會一口回的死死的,哪裏想到,尚未多說幾句,薛富便答應了。

“大管家為何今日如此通情達理?”薛田氏的言語中似有半分懷疑。

“老奴只想姓薛的掌管這一間大宅子,當前情況之下,若二少爺再無實權在手,怕是偌大的一個薛府便要落入旁姓人手中了。”這話說的再明白不過,薛田氏聽罷卻也不惱。

她和田德桂畢竟只是相互利用的關系,自己兒子能夠掌權,于她來說,總比那個不靠譜的無賴要好上很多。

翌日,薛富親自帶人一家一家拜訪了三原縣周邊薛家各類支脈的叔伯長輩,三日之後,要在薛府祠堂之中,擇納這一輩中正統的話事之人。

“富叔,明天在祠堂……。”依舊一身喬裝打扮的薛照青偷偷的出現在了薛富屋內,明日便是薛家長輩共聚祠堂之時,籌備良久,到此刻,薛照青心裏依然免不了忐忑。

“大少爺,老奴這幾日給老爺喂藥時,偷偷跟老爺說了這些事情,本以為以老爺現在的狀态,這些東西都聽不進去,可沒曾想,今日下午,老爺一人在房內的時候,原本放在他床頭的一支燭臺打了下來,我看老爺雖不能言說,可一張臉卻是憋的通紅,老奴思前想後,覺着老爺應該是想見您一面。”

“真的?!”入了薛府之後,薛照青曾無數次想去爹的房間裏看他,可薛府人多嘴雜,這其中又有不少姨娘和田德桂的親信,薛照青怕露出馬腳,便一直忍着。

“嗯,今天晚上,二夫人他們正忙着明日禮成之事,應該不會顧忌這麽多,少爺,您先洗去這一身的裝扮,穿着小厮的衣服,跟我過去吧。”

二人一番整理之後,見夜深人靜,燈也不點,将身形藏匿在夜色之中,沿小路走了過去。

薛富支開薛乾居住的院落大門之前看守的兩個小厮之後,沖藏在一邊的薛照青招招手,引了他進了他曾經無比熟悉的院落。

只不過這院落沒有了曾經時候的華麗和端莊,僅僅幾個月竟顯得有些蕭條了。院落裏的石凳下爬起了幾縷灰綠色的青苔,正圓形打磨的光滑無比的石桌之上也堆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薛照青情不自禁的那手指碰了碰圓桌,觸手一片粗糙,兩道深深的指痕便印在了那淺灰色的圓桌之上。

“自他們得了勢之後,除了門口守着兩個小厮,便不讓旁人進來,起先二夫人還過來看一看,後來便不來了,只有老奴一個,每日來給老爺伺候湯藥和飯食,偶爾擦洗身子,或者推着老爺去曬曬太陽。”

“照文呢?爹這樣,他都不來看看麽?”

“別提了,二少爺只來看過老爺一次,之後便再沒出現過。”

“他!”薛照青咬着牙說道,姨娘和田德桂如此作怪,薛照青尚可以理解,可那從小像肉球兒似的跟着他後面嬉鬧着的弟弟,什麽時候也變的如此不堪,如此不孝了。

“少爺,人心如此……,不要難過了。”薛富說着,拉着薛照青的手,往屋內去了。

偌大的一間屋子之內,只在入口處點上了兩只蠟燭,暖黃色的燈罩籠着昏暗的燭火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的溫度。

這屋子裏有些許中藥特有的味道,還有些黴壞的刺鼻味道,薛照青趁着微弱的燭光,往一角邊上那仍然富麗堂皇的床邊走去。

床上躺着一個幾乎感受不到鼻息的人,臉色灰暗,臉頰瘦削,雙眼緊閉,眉頭微微蹙起,露在被子之外的一只手鐵青的幾乎毫無血色,像極了冬日裏的枯枝殘敗。薛照青一步一步往前走着,卻越往前走,鼻頭越酸,腳下的步子也越來越重。

他何曾見過父親如斯模樣,似是将死之人一般躺在這小小的一片床上茍延殘喘,他從未想過那筆直着脊梁有一天能彎曲下來,扛不住這薛家偌大的一片天地。

“大少爺,老爺這會兒應是睡着了,要不要叫醒他?”薛富立在一邊問道。

薛照青搖了搖頭:“讓他休息吧,爹的确是太累了。”

說罷,薛照青漸漸蹲靠在了床邊,用自己溫熱的雙手緊緊拉住了薛乾冰涼似死人一般露在外面的手。

然而,就在這時,在床上睡的好好的薛乾似乎感受到了溫度一般,微微的睜開了原本緊閉着的眼睛。他頭不能動,因此看不太清靠在床頭的人是誰,只隐隐覺着那雙拉着自己的手,甚是熟悉。

“老爺?老爺你醒了?”薛富站在一邊,看的不甚清楚,這時的薛乾,連睜開眼睛都相當費力,眼皮與眼皮只見也只是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隙。

薛照青聞言一下站起了身子,此時的薛乾這才看清楚了那拉着他手的人是誰。

一時之間,千言萬語堵在了那說不出半句話的嗓子裏面,薛乾費盡全力,卻連半個字都沒有說得出來,他無法,全身的力氣用盡了,卻似乎只能重重的喘上幾口氣而已。

“爹,爹,你別急,別急。”薛照青緊握這薛乾的手,低聲安慰着,嘶啞的嗓子裏帶上了一些哽咽:“我知道,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你放心,家裏的事情有我,有富叔。”

“呼,呼,呼……”薛乾依然喘的厲害,薛照青感到他雙手之間,似有動靜,輕輕松開緊握的指頭,薛照青看着薛乾的食指、中指、無名指呈樹立狀态,而其他二指則費力彎曲着。

“爹,你這是……?”

“老爺,您放心,那三契還在我手上,沒有交出去。”薛富立刻意會。可薛乾似乎并非想聽到這個答案,他又張開手掌,費力往薛照青身邊抓去。

“老爺,您是……?”薛富訝異:“難道是讓我把那三契留給大少爺?”

薛乾聽罷,這才微微松下了一口氣,喘息聲也沒有這麽重了。

薛富心裏明白,這便是老爺給自己預先留下的遺言了,薛富應道:“老爺,放心,就算拼勁老奴一身的力氣,也會力保大少爺無虞,順利繼承家業!”

薛乾聽罷,像是如釋重負了一般,靜靜的合上了艱難撐開的眼睛,又似那活死人一樣,只留了一口游絲,靜靜躺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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