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後來我們一直沒有聯絡。那段期間,我又接了另一部戲,準備出我的新單曲,每天都被通告擠滿,連睡覺的時間也少得可憐。雖然工作很忙,有時連腦袋也很不清醒。但我還是象個傻瓜一樣每天想念他。我以為他是知道我的。一個男人,誰願意整天為一日三餐傷腦筋,誰又願意滿手泡沫蹲在浴缸旁邊吃力洗一大堆昂貴的衣物。如果不是那麽愛一個人,不會有男人願意做這些瑣碎婆媽的家務事。

但事實是和也似乎一點也不了解我的用心,他沒有找我,也沒有電話。好象我這個願意為他學做飯學煮菜的人,不過是他生活裏可有可無的裝飾物。

在那段時間裏,我每天都在想念和懷疑中煎熬。想念這個始終冷冷對待別人的人,,懷疑他到底有沒有在乎過我這個人。最最令我困擾的是,和也究竟隐藏了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如果那只是一份普通的病歷,為什麽他要放在如此隐秘的地方,又為什麽突然大發雷霆甚至不願意聽我的解釋呢?

沒有答案,答案在他心裏。誰也不能獲知,包括我這個他曾經無比認真說過相信我的人。

胡思亂想的日子裏,我開始注意到一些事情。和也奇怪甚至是怪異的習慣很多。如果說那只兔子玩偶只是單純的戀物癖作祟,那麽放在床頭那疊童話書我實在想不出他們對和也究竟有什麽作用。我從來沒見過和也翻開它們,至少在我在的時候我沒有看見過。我問過他,看童話書會有助于寫出懸疑的好作品麽?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笑笑說,仁,你的菜大概煮焦了。我聞到糊味了。

每一次都是如此,我現在回想起來,和也在我面前幾乎沒有談論過自己,也從不正面回答過我對他提出的疑問。

是刻意為之,還是天性使然,我真的無從得知。

十一月一個灰沉沉的黃昏,天氣非常冷。我剛完成一天的通告,腦海裏又再情不自禁浮現出和也的臉。捏住沉默的手機,我的車子在十字路口等待綠燈。下班的人潮總是顯得異常洶湧。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帶着不同的身份,面目不清,如同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拍打過來。涉谷街頭巨大的電視屏幕上正在播放我的新廣告,人聲雜亂無章,汽車引擎的突突聲,象一個碩大無比的玻璃罩,罩住來去匆匆的行人。

自從與和也在一起後,我便開始漸漸從另一個角度去觀望這個世界,不是一味紙醉金迷沉溺其中,用酒精和煙草麻痹自己。而是站在繁嚣世間的邊緣,不動聲色冷眼旁觀。這樣置身局外,目光反而會變得更為犀利與冷靜。我也正學着做這樣的人。

龜梨和也,這個男人大概不會知道他可以令異常頑固自我的赤西仁為他改變這樣多。沒關系,我對自己說,總有一天會讓他知道的。

綠燈快亮起的時候,我準備發動引擎,卻意外遇見和也。他沒有看見我,提着一大袋食物,獨自走在人潮之中。我們那時已經很久沒有見面,我也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玩世不恭的赤西仁,而他似乎一點也沒變過,依然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他是一個固執按照自己方式與軌跡運行的人。自己成為一個宇宙,誰也無法幹涉或企圖變更他的生活,誰也不能改變他。我久久凝望着他,終于鼓足勇氣打算沖下車去叫住他。不管他理不理我,我都要這樣做。

然而最後看見的奇怪一幕,讓我還是停住了動作。

路人們行色匆匆,人行道的紅燈已經亮起,和也原本走得匆忙的腳步卻突然停住。沒有行人穿越的斑馬線上,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我在尖銳的剎車聲中看到他完全不理會司機們的斥責,用手輕輕捂住自己的眼睛。怪異的舉動,我一直知道和也的個性與衆不同,也許是作家孤獨感太重的緣故。可是今天看見他在大街之上如此怪異的舉動,我的心不可遏止地被某些不安的情緒包圍。

他沒有理會向他投射過來的詫異目光,或者說他根本沒有察覺到這一點。只是靜靜地以這樣的姿态站了數十秒。然後重新邁開腳步,匆匆在川流不息的車流中穿行。當時,我突然意識到他有可能是看到街頭電視上播映的某些畫面,才會有如此奇怪的舉動,但是擡頭的時候,卻只看見電視幕牆上新聞短訊一閃而過的結束畫面。

我無法控制自己,開着車子跟随在他的後面,想要看看他接下來又會做什麽事情又會去什麽地方。我承認,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敗與沮喪。在我以為自己已經進駐和也的世界時,卻發現和也的世界,那個始終神秘不被人探知的世界,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謎。我以為自己開啓他內心裏一直緊閉的門,結果卻發現自己依然是站在門外的人,一無所知的悲哀。

和也沒有去其他地方,而是回到自己的寓所。神色非常匆忙,象是在赴一個極其緊迫的約會一般。他始終沒有發覺我在跟蹤,我覺得自己就象是個賊,被強烈的好奇心和不安感驅使着,跟随他一路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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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開寓所的門,他居然連門也顧不上關便直奔進裏,鑰匙還留在匙孔裏,一直在搖晃不停。

我的心裏一剎那間突然湧現一股極度的不安預感,象是嗅到某些事情即将發生的氣味。毫無預警地,我想起那個少年。

長長的走廊盡頭,是浴室。我不自覺放輕腳步,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控制呼吸,是不想讓和也發現自己,還是出于其他原因。

什麽也想不到,距離浴室越近,我的腦袋就被空白占據更多一點。完全無法思考。我只能順從內心強烈的意願一步一步向浴室靠近。

時鐘的聲音,滴答滴答在響。那幅《The Scream》,還有我與和也一起去買的另一幅愛德華作品——《卡爾約翰的黃昏》,就挂在我手指按上的牆壁上,顏色似乎變得更加濃烈慘淡。宛如暗喻的線索。

我聽見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

這一次浴室的門并沒有關上,只是虛掩着。我完全忘記之前一直告誡自己要信任和也的事情,帶着窺探的心,我悄悄站在門外,朝門縫裏窺視。

又再聽見那種語速緩慢的語言,說話的人顯然無法清楚表達自己的意思,夾雜着低泣的聲音,回蕩在空空的浴室裏。我看見和也的背影,站在洗手臺前,止不住的顫抖。我還沒來得及推開門沖進去,去好好問問和也到底怎麽了。還有那個莫名其妙的少年,為什麽三番四次來找和也,為什麽總是要和也一個勁地安慰他。手已經扶在門把之上,在浴室那面巨大的鏡子前面,我瞥見和也獨自淚流滿面的模樣,嘴裏喃喃重複着一句話,那種聽不懂的語言。

不是做夢。黃昏時候,逢魔時刻。和也站在浴室巨大的鏡子前幾近抽搐地哭泣,我清楚看見鏡子裏的,并不是和也,而是一個滿臉哀傷欲絕的少年,嘴裏反複說着同一句話,他們說的是同一句話。他們不是兩個人,是一個人。

少年是誰,和也是誰,他們為之哭泣的又是什麽?又是誰在流眼淚?

我看見的,只有空蕩蕩的浴室裏,和也一個人。

第一次覺得語言是一種完全無用的東西,它根本不足以表達我的驚慌與恐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将我徹底淹沒,完全滅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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