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回到家裏,恍惚地換衣服,換拖鞋,我把鑰匙放回一向擺放雜物的小籃子裏,然後去洗臉。把頭埋進盛滿清水的洗手池裏,屏住呼吸,看着細小的氣泡一個接一個從我眼前浮現,破裂。胸腔象埋伏了一枚定時炸彈,随時會出人意料地爆炸。我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根本無法呼吸也無法思考任何問題。
拔掉洗手池的塞子,看着水在我眼前急速流逝,以一種不斷收縮的旋渦姿态,流入下水道裏。
旋渦,又是旋渦,我感覺自己目前便是身處一個巨大回旋的旋渦之中。謎,一個接一個,如同不斷浮現的水泡,接連不斷。
等到水流光以後,我才意識到自己的頭痛欲裂,才一擡頭,鏡子裏的自己便迎面撲來。我的聲音被困在喉嚨裏,踉跄後退,眼睛直直望住鏡中的自己。
人對着自己的鏡像,是不是也會象我這樣,有一種不寒而栗之感。如同冰涼從脊背一路蔓延,直至四肢五骸。然後開始懷疑究竟鏡子裏的那個人是真正的我,還是鏡子外的那個人是自己。
我身處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慌之中,腦海裏閃過和也在鏡子裏的模樣。
那個哭泣的少年,不是我熟悉的龜梨和也。我甚至覺得我根本不認識他,完全未曾與之相識過。明明只是一個人,卻有着兩張截然不同的臉。不對,臉是一模一樣的,但分明是兩個不同的人。
我的記憶開始變得混亂不堪,有奇形怪狀的光影如同快鏡頭掠過腦海,飛速旋轉。
那時的我,似乎有點明白和也究竟在做些什麽,又在想些什麽。
我沒有辦法呆在家裏,只要看到鏡子就會不由自主心生恐懼,我的心裏已經在試圖将遇見和也以來的事情,那些曾經在某個時點令我心生疑惑的線索,一個一個連接,我很想看看連出來以後究竟是怎樣驚人的圖象。不過,我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愚蠢的想法。
我不能這樣做,我不願意對和也做任何不善意的猜測。在矛盾之中無法自拔的我,在接到經紀人讓我去錄音室的電話後,決定暫時,暫時用工作來麻醉自己。做一個稱職的當紅明星,而不是自己飾演的又一個偵探。
幫我作曲的是來自美國一位非常有名的意裔作曲家。經紀人對我終于肯配合為自己的新單曲花點心思,而不是一味沉浸在美貌女友的溫柔鄉裏的行為,顯然非常滿意。一直以來,他都不知道我喜歡的其實是一個奇怪的男人。我喜歡這次的曲子,很輕快舒服的旋律,讓我情不自禁想起與和也一起共度的美好時光。腦海裏又再不可遏止地浮現和也微笑的臉,非常溫柔的笑容,一如所有看着自己愛人的男人一樣。
我向作曲家伸出手,用英語表達我的歡迎,沒想到他卻出乎意料用一種根本沒聽過的語言和我說話,不必照鏡子,我也相信當時的自己臉色一定蒼白得吓人。
經紀人在一旁緊張地問我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因為我一直忘記禮貌皺着眉頭緊緊盯住那位外國人的臉。我根本無法在這種情況下還保持我的禮貌。
我終于知道和也對着鏡子裏的少年說的是哪一國的語言。我還清楚記得裏面一個反複出現的單字。
他們說的是意大利語,和也與那個鏡子裏的少年說的是意大利語。我還記得那句在他嘴裏反複呢喃的話。于是我當即臨摹給那位作曲家聽。高大的外國男人一臉驚異地看我,但還是友善地回答了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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è guasto,è guasto,kazuya。
那句話的意思是:他死了,他死了,和也。
在我們失去聯絡的那段冷戰時期,和也又出了一本小說《Kill The Doctor》。我買下那本書,故事講述的是一位精神病患被自己的醫生威脅,在巨大癫狂的壓力下,他終于失去理智,制造事故謀殺了他的醫生。事實證明,和也的确是無愧于他的頭銜,這本書以他更為冷酷銳利的風格登上暢銷書排行榜首。
大家對這位神秘的作家更加追捧和喜愛的同時,我卻在這部作品裏嗅出一種絕望墜落的味道,象是身體正向黑暗深淵無望墜落之際,緩慢又敏感的感覺,沉鈍感覺到飛翔墜落的恐懼,即将到來結局的絕望氣息,以及那一雙在懸崖之上獰笑的眼睛。
只有身處于絕望之中的人,才有可能寫出這樣絕望的作品。
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已經在計程車上。和也種種怪異的舉動,破舊的兔子玩偶,床頭上的童話書,鏡子裏淚流滿面的少年,隐秘的病歷,甚至是和也寓所牆上分裂扭曲的旋渦名作。一瞬間,在我的腦海裏迅速連成一幅完整的圖象。
我那時只有一個願望,希望我的後知後覺還來得及,希望我還來得及去救和也。
手裏拿着厚厚一本電話本,我發了瘋似地尋找一個名叫佐藤明智醫師的電話。不找公立醫院,只找私人診所。而且是精神科的醫師。終于找到,佐藤明智,心理治療師,後面是他診所的地址和電話。我幾乎是顫抖着手指按下的號碼,但最後還是毅然按掉挂機。因為我認出那個號碼,正是前一段時間經常打來和也寓所的電話號碼——和也口中所謂的編輯催稿的電話。
和也在撒謊,他一直在瞞着我,關于他的一切。
找到和也再說,現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和也。我開始深深後悔為什麽不在看見和也對着鏡子流淚的時候沖進去緊緊抱住他。
闖入和也的寓所中,沒有燈光,黑暗是無處不在的流水,無聲無息占據了整個空間,遮蔽了一切人的眼目,遮蔽了所有的絕望。只有黑暗才是最真實的存在,其他的所有一切都不過是鏡子裏的幻象。
我聽見自己在黑暗中顫抖的聲音,非常清晰,和也!和也!叫出來的聲調連自己也覺得陌生,仿佛不是來自自己的聲帶一般,已然是變調的哭腔。
和也的聲音,很輕很輕,從厚厚的絲絨窗簾後面傳出來。只是叫了一聲,仁。
宛如天籁,等同一根救命稻草。我一直不知道是自己救了他,還是他拯救了我。我的眼淚在掀開窗簾,看見和也蜷縮在牆角的單薄身影,終于一發不可收拾地流下來。緊緊抱住他,安撫般親吻他的頭發。還沒等我說出那句:和也,幸好你還在,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
和也埋在我的懷裏,身體顫抖得象一張寒風裏簌簌的落葉,只有反複呢喃着一句話。
仁,他已經死了,他死了。
我輕輕推開他的身體,慘白的月光從窗簾間隙洩露,照出和也身上的血跡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