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天色已經逐漸變暗,周圍的風景變得一片模糊。遠處海灘上照耀的燈光,僅僅給我們眼前的景物,輕輕勾勒出一層淡淡的輪廓。越是臨近黑暗,人的感覺越是敏感。白天裏充滿陽光的熱烈光明假象已經沉進黑暗裏,只有靜靜坐着不動,才能夠抵擋複蘇的真正自己。我是一直相信黑暗論的人,無關我的職業,僅僅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直覺而已。
JIN突然變得異常沉默,我問他餓不餓,需要吃晚餐麽。他只是淡淡一笑,說:如果可以,我只想喝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
我們回到屋裏,只開了幾盞壁燈,在昏黃的光線裏,我給JIN沖一杯咖啡。他坐在沙發上若有所思,似乎在思索如何把這個故事繼續講完。我看見他緊皺的眉頭,下意識望望擺在門邊鏡子前的電話。已經七點,它一直沒有響,看來我的朋友今晚是要失約的了。不過也好,因為我根本還沒完成一個巧克力蛋糕。
将咖啡放在JIN面前,JIN輕輕抿了一口,我問,需要香煙嗎?他搖搖頭,再将故事繼續下去。
淩晨一點,和也喝下有安眠藥的牛奶,終于睡着了。我看着他的睡臉宛如天使。惡魔不是他,他是我的天使。不管他有沒有殺人,在我眼裏他都是此時此刻在我身邊安然入睡的Angleo。
一點十分,我在廚房熬一鍋粥,等和也醒來就可以吃。天亮以後的結局就在眼前,只有幾個小時剩餘。我和我愛的人只能靜靜等待它的來臨。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裏非常平靜。一點也沒有恐懼。我覺得只要此刻和也還在我的身邊,我就應該全心全意照顧他,給他應該得到的呵護。哪怕我可以做的事情,只剩下為他慢慢熬一鍋粥而已。
皮蛋炖雞粥,慢火細細煮一個小時,就可以吃了。我準備放鹽時卻發現廚房裏已經沒有鹽。和也似乎睡得很沉,我拿起鑰匙,換了鞋就走到附近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超市去買鹽。超市裏空蕩蕩的,售貨員居然睡着了,我不知該不該去叫醒他,只好無聊在超市裏走來走去,等他自己清醒過來。
兩點十分,我準時把火關掉,粥的香氣彌漫了整個廚房。我把它小心勺進白瓷盆紋碗裏,端進和也的房間。卻發現和也已經醒了,額頭上滿是汗水,手指将床單抓得很緊很緊。仁,我剛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他的臉色如同一張脆弱的白紙,仿佛只要輕輕一用力就會被撕碎。我趕緊放下碗,輕輕握住他糾住床單的手,溫柔在他耳邊催眠般的喃喃道:沒事的,和也,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在你身邊,我會一直都在。粥煮好了,我喂你吃一點好不好?
和也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我的臉,這個時候我才真切感覺到他對我是如此依戀的。安眠藥顯然不足以驅除他的夢魇,但我可以。沒有說話,我俯身吻住他冰涼的唇,唇齒相依,誰也不可以将我們分離。自從他把預先藏好的尖刀插進一直糾纏勒索他的醫生胸腔那一刻以後,只有我可以能夠将和也從無邊無際的恐懼裏扯回來。如果不能做懸崖上一棵樹,讓我的和也在墜落之際抓住,那麽,我寧願我們一起下墜。墜入深淵的黑暗裏。
他說過,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沒有殺他。
我那時也在他發間,很輕很輕地說出這句話:我愛你,和也。我相信你,你沒有殺他。
和也的眼淚,流在我的襯衫上,滾燙得足以穿透我的肌膚我的心髒。
有很多事情,真相到底是怎樣并沒有多大關系,只要相信,它就是我們眼裏的真實。
那一碗粥還是冷掉,和也需要的不是它,只是我。
翌日,是和也跪坐在床邊溫柔吻醒我。我睜開眼睛就看見他的目光虔誠地停留在我的臉上,下巴輕輕擱在床沿,眼淚一直無聲在流,劃過有些蒼白的臉龐,依然美麗得驚人。這是我全心全意愛着的人,他是我愛的人,我的愛人只有一個名字,龜梨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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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和也在清晨的陽光裏露出一個溫暖的微笑,他說,沒事了,仁。我的心裏一震,看見他手邊的報紙,頭條是診所深夜遭竊心理醫師命葬火場的鬥大标題。後來我才知道警方偵察多時,始終得不到更多有價值的線索,證明這樁命案是仇殺還是流竄犯所為。一場由打翻的香熏燈點燃窗簾而引發的火災,将所有的病歷資料,以及可以追尋的蛛絲馬跡燒得一幹二淨。
我沒有說話,探身湊上唇去親吻我的和也。
難得的一個寧靜祥和的清晨,陽光透過窗戶安靜地灑滿房間。
除了某個始終無法得到陽光照耀的角落。
那件事以後,我們重新回到以前平靜無波的生活。我從來不在和也面前舊事重提,而和也的性情似乎也開始漸漸顯出自己單純簡單的一面。
他對我笑的時候,在我身邊小小地撒撒嬌的時候,我可以很輕易就感受到這個內向沉默的男子,是愛着我的。我無法簡單用幸福這個詞去形容我們那段快樂的日子。為了和他争取多一點相處的時間,我搬到他的寓所,開始我們的同居生活。每天我醒來,都可以看見他在我身邊安然入睡,連東京一向讓我厭煩的灰色天空也變得晴朗明亮起來。只要和也輕輕一笑,我的世界就充滿熱烈的陽光。
春天來臨的時候,我與和也一起去了法國巴黎。那應該是我們相識以來最快樂的時光,每天幾乎都是兩個人在一起,一起去漫無目的地四處游走,一起去羅浮宮看世界名畫。巴黎的香榭大道旁的露天咖啡館,我們每天午後都坐在那裏曬太陽。咖啡的香氣,在法國的日子,漸漸代替了和也身上那股淡淡的煙草味道,他已經很少抽煙。
我們住的旅館裏,打開窗子,可以看見傍晚燈火流轉的塞納河。總是有人會在那裏散步或跳舞,浪漫的法國人,異國歡快悠揚的樂曲,若隐若現從敞開的窗子裏飄進來,和也安靜靠在我的懷裏,我的臉頰輕柔摩擦他的發,嘴裏哼着自己胡亂編的曲子。他總是笑我哼着哼着就走調,我也懶得反駁,直接将他一把抱起,丢到床上去纏綿。
記得他第一次對我說出那三個字的時候,我竟然很丢臉地流了眼淚。
那是在巴黎郊外的一個農莊裏品酒時,大廚帶領我們這些客人前去參觀他的農莊,和也在莊園裏一棵粗壯的櫻桃樹下停住,在法國櫻桃是可以随意摘取的。我看他踮起腳尖,努力想要摘下枝頭一串紫紅色的櫻桃,仿如貪玩好奇的孩子,急切想要得到自己心愛的玩具。我走了過去,伸長手臂替他摘下嬌豔欲滴的果實,他驚奇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又再顯出那種淘氣的孩子氣笑容。左瞅瞅右望望,他見周圍沒有人,就輕輕含住櫻桃梗将它們送到我的唇邊。
翠綠枝葉的櫻桃樹下,我們在綴滿酒紅色櫻桃的樹枝下親吻,櫻桃樹甜甜的滋味抵不上和也唇舌清醇的芬芳。
我微微張開眼,看見和也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那雙仿佛有星光點點的眼眸近在咫尺之間,滿噙笑意。粉色的唇瓣在長吻過後泛起淡淡的光。
我愛你,仁。
櫻桃甜蜜掉落在地上,他再次踮起腳去親吻我。那一個剎那,我很确定,他是幸福着的,我們都幸福着。
我們知道,我們在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