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鮮花胳膊
宗遲看着對方,懵了。
那男護士雙手扶着車,一時間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被一個初次見面的人叫了“狐貍精”,這樣複古的稱呼,他似乎還是第一次在現實生活中聽到。
宗遲腦子裏更是波瀾壯闊,這個“澈澈”很顯然既不花枝招展也不清純可人,對方不但個男的,還是個……宗遲看着他那将護士服撐得滿滿當當的胳膊,還是個體格相當壯實的男的。
“你……你也叫澈澈?”宗遲十分迫切地想要證明這一切只是個重名的誤會。
男護士翻了翻自己胸前的名牌:簡常徹。
徹徹。
宗遲尴尬得頭皮發麻:“誤會誤會,我說的不是你……不是……”
他僵硬着脖子扭向病床上的解英槐:“奶奶,您說的澈澈不會就是他吧。”
“對啊,徹徹每天都照顧我照顧得可好了。”解英槐說,“紮針不疼,不像有些小護士老是找不着血管,還要重新紮、折騰人。我血壓多少、哪裏不舒服徹徹全都記得,比你好多了。”
害。
簡常徹聞言沖她笑了笑,随口道:“應該的。”而後神色有點複雜地看了宗遲一眼,推着車出門去下個病房了。
宗遲簡直無地自容,一屁股坐進病床邊的扶手椅裏,語氣中帶上了點責怪:“奶奶,您看您亂開玩笑,尴尬瘋了。”
“我沒開玩笑,徹徹就是好呀。我這把年紀也不是第一次住醫院了,之前陪你爺爺的時候,換了好幾個私人護工,都還沒有徹徹照顧得周到。”
“能不好嗎,那是他的工作,”宗遲說,“這個病房,八百塊錢一天,還不算藥和手術的費用。要是他還照顧你照顧得不好,我才要找他說說。”
“八百塊錢,八千塊錢,你快和你那個媽一個德行了,每天就是錢錢錢。我看你要是能夠花八百萬讓我閉嘴,你肯定樂意。” 解英槐不高興道,“人家徹徹心眼好,又勤快,平時忙着照顧全層樓,白班兒晚班兒的倒,也能比你多抽出時間陪我。”
她哼了哼:“我已經想好了,我手裏就那麽一套房子,一點兒股份,反正你和你表姐夫還有小姨家願意争公司那點兒控股權,就可勁兒争去吧。哦,最好幹脆把我手裏這些股份換購回去,我正好直接留現金給人家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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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遲剛還以為這一切就是個烏龍,聽着聽着又開始不對勁了——連具體的房子和股份都算出詳細來,真跟被灌了迷魂湯一樣。
“好了奶奶,您別說氣話了,我這不是來陪您來了嗎?”宗遲說,“我還帶了你喜歡喝的茶葉,你看,新下市的,你聞聞香不香。”
“我又不愛喝這個,是你爺爺愛喝。”嘴上這麽說,解英槐還是湊過來嗅了嗅,聞到熟悉的味道,祖孫倆都懷念地笑了笑。
宗遲招呼門口一名保镖去接開水來泡茶,解英槐接過茶罐在手裏摩挲,問:“什麽時候回去?”
“不回去,下午的事兒都推了。”宗遲說,“陪您吃了晚飯再回去,等會兒鄭阿姨做好飯,讓小王送過來。今天天氣好,還有點風,咱們去陽臺上吃。”
“哼,”老太太傲了個嬌,“一聽我要把財産給別人,就忽然要陪我吃飯了,什麽勢力眼小孩兒。”
宗遲哭笑不得:“說什麽呢奶奶,咱家其他人什麽樣就算了,我是你和爺爺養大的,我什麽樣你不知道嗎。你的財産願意給誰都是你說了算,別說給照顧你的護士,就拿出去捐給路人我也沒意見。”
宗遲嘴上這麽說,但陪解英槐吃過飯之後,回頭便立刻拿着飯盒借口洗碗,直朝着樓層電梯口的值班臺去了。
宗遲沖值班臺後值班的姑娘打聽:“不好意思,請問一下,你們那個叫什麽徹的……”
“哦,你說徹徹啊,休息呢,出去抽煙了。”姑娘頭也沒擡。
宗遲朝對方道了謝,先是下一樓在吸煙區找了一圈,沒見着人。心想難道錯過了?擡頭一望,赫然發現醫院大門外面,透過湍急車流的殘影,那人就在街對面的街心花園的花壇上蹲着。
簡常徹胳膊搭在膝蓋上,一手撐着下巴,一手夾着煙,不知道在想什麽,完全沒注意到這邊。宗遲等了個紅燈走過去,老遠就看見對方原本穿在護士服短袖下的運動袖套已被摘下,露出了一整條胳膊的紋身——居然還是個花臂。走近之後,他發現着男孩兒耳朵上還有眼兒,但是沒帶耳釘,估計是礙于工作時間。不過看他蹲着抽煙的樣子,活脫脫一個混混,當下心裏印象更差了。
宗遲走到離他三步遠的地方便停下來,不想自己衣服上沾上煙味,開口問:“怎麽上這抽煙?”
簡常徹聞言有些訝異地看向他,随即誤會了,伸手指去掏前兜,宗遲連忙說:“我不抽。”說完又情不自禁去看對方的花臂——黑白的,好像是好幾幅圖拼在了一起。
簡常徹注意到他的眼神,晃了晃袖套說:“裏面有空調還行,出來熱,透透氣。”
宗遲忍不住吐槽:“邊抽煙邊透氣啊。”
簡常徹揚了揚眉毛,不置可否,又吸了一口煙。此時正巧風向改變,煙霧拐着彎朝宗遲吹來。他下意識皺着眉向後仰,挪了下位置,但還是被撲了滿臉的煙,沒忍住動手扇了扇風。
簡常徹有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說:“你要是嫌煙味就站遠點呗。”言下之意是我自己在這抽煙抽得好好的,你來湊什麽熱鬧。
宗遲不耐煩地出了口氣:“我是專門出來找你聊聊的,也就不多拐彎抹角了。”
簡常徹看着他。
“是這樣,我奶奶,也就是1103號房的解英槐,不知道你和她平時都說了些什麽,她現在吵着要……”
宗遲頓了頓,思索了片刻,決定還是暫且不透露奶奶想要過繼財産的這個信息,免得對方或許原本還不感興趣,聽了之後反而更來勁。
就怕賊惦記。
宗遲改口道:“她總是吵着說你對她最好,我們都比不上,她很感謝你,當然了,我也是。”
簡常徹面無表情地仰視着他,宗遲接着說:“不過另一方面來講,我相信你也知道,有些時候家人做的再多,可能看起來不及外人的一點幫助。奶奶她年紀大了,平時難免寂寞,你好好地陪她、照顧她,我是真的很感激,到時候等奶奶出院,我一定會給你包個大紅包。”
“紅包?”簡常徹表情變得有些怪。
宗遲說:“當然。”
簡常徹眉毛動了動:“等會兒,你真是別人家屬嗎,不是紀委派來釣魚的吧。”
宗遲萬萬沒想到他想到那去了,噎了一口:“說什麽呢,我當然是認真的家屬。”
簡常徹擺了擺手道:“紅包什麽的就算了吧,照顧你奶奶本來是我的工作。”
“是……”宗遲抿了抿嘴,話頭繞了兩圈,還是轉了出來:“這就是我真正想說的——除了工作之外,若你還有其他多餘的想法,我還希望你能收斂。”
這話雖然說得含糊,但如果對方真有別樣的企圖,應該也能明白他言下之意。
簡常徹聽罷并不顯得羞愧,甚至也沒被冒犯,幾乎是沒什麽感想地問:“什麽多餘的想法?”
宗遲說:“之所以叫多餘的想法,就是在理應之外的東西,比如工作範疇之外的話,或者期待着多餘的獎賞什麽的。”
聽到這裏,簡常徹終于滅了煙,站起身來。他将煙頭丢進旁邊垃圾桶頂的煙灰缸裏,轉回身來直視着宗遲,才開口說:“有時候,外人給與的一點微不足道的好意和幫助尤其打動人,往往是因為身邊的人本身做的就不夠。”
這話意思就很明确了,宗遲皺了皺眉,簡常徹接着不客氣道:“我的工作內容限定在當班的這十幾個小時裏,但你作為家人卻是二十四小時的。你有這個閑工夫和我說一些不清不楚的話,還不如抽空多陪陪老人家,別讓人三催四請地才來醫院一趟。”
宗遲忍不住道:“輪不到你來教訓我怎麽當晚輩,你這麽有熱情、有心得體會,還是多拿回去伺候自己家長輩的好。”
簡常徹撩起眼皮不鹹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語氣再尋常不過:“沒有這個機會,家裏人全死了,就剩我一個。”
此話一出,宗遲猛地睜大了眼睛,頓時不知該如何反應,好似不小心一口吞掉了自己的舌頭。簡常徹卻似乎被他這個啞口無言的樣子給逗樂了,臉上浮現出一絲淺淺的笑意,正想開口說什麽,背後卻傳來了一聲尖銳的急剎車聲——輪胎劇烈地刮擦馬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之後,接下來是此起彼伏地高亢尖叫。
簡常徹猛地扭頭一看——出車禍了!他當即拔腿就跑,幾乎有些不管不顧地沖上前去。醫院門前大路車水馬龍,此時又是綠燈。簡常徹動作快、身形靈活,好險沒被車撞到。
宗遲跟在他後面跑,連忙幫忙把來往車輛都攔下,也跟着奔到出事地點前。
柏油馬路上仰躺着一位女性,還有意識,睜着眼正不住急喘。她左胳膊肘支出一截斷骨,正在源源不斷地出血。右大腿內側還紮着一大片玻璃,應該來自于肇事車輛被撞碎的擋風窗。她的包和電話都掉在手邊不遠處,全濺上了血,電話屏幕還亮着,顯示出正在通話中,估計是過馬路的時候在打電話沒注意來往車輛。
撞了人的司機連忙也下車來,低頭一看差點被吓尿,他茫然地左顧右盼,試圖能找點理智回來,卻發現圍觀路人全都一臉警惕地盯着他。
但簡常徹此刻沒空搭理他——他連忙蹲下身,将那女人的頭頸擺正,并把自己摘下來的袖套綁住她左臂傷處。與此同時,宗遲這頭已經撕了自己的白襯衣,替她綁住右腿——襯衣迅速被鮮血浸紅,鮮血從玻璃片兩側幾乎是噴射出來,宗遲趕忙用雙手施力按住止血點。
簡常徹擡頭看向他,兩人對視,宗遲說:“快去!”
簡常徹不需要他說第二次,站起來就往醫院急診室飛奔。
“你叫什麽名字?你堅持一下,醫院就在旁邊,醫生很快就來。”血很快滲透了白色的襯衣,宗遲每根手指和指甲裏全是溫熱的血,他不斷和受傷的女人說話,只覺度秒如年,不停焦急地擡頭看去。很快,醫院大廳門左右打開,簡常徹帶着另外兩個醫護人員拉着擔架床沖了出來。
簡常徹一陣風一般刮到他身邊跪下,肩膀擠了擠他:“小心!”
兩名護士和一名醫生一齊發力,将傷者穩穩擡上了擔架床,宗遲按着止血點不敢松手,但手指頭已經因為緊張和強度開始有點痙攣——玻璃片應該是紮到了大腿動脈,出血量太吓人了。
簡常徹手蓋在他手背上:“我來。”
宗遲還沒反應過來,簡常徹又更大聲地說了一遍:“松手!”
宗遲這才回過神來,将手抽了出來,簡常徹一躍跪上了擔架床,用上半身的力量壓在傷者大腿動脈上側的止血點。幾名醫護推拽着擔架車、載着傷者和簡常徹往急救室裏送。
宗遲目送擔架車一路呼嘯着過了醫院大廳,簡常徹大喊道:“讓一下,往邊上讓一讓!”
大廳裏的人紛紛避讓開來,擔架床一拐彎,消失在走廊盡頭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