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家(二)

宗遲進門之前,先是擡頭看了看三樓靠角落的窗口——窗戶緊閉着,不知是因為季節還是因為錯覺,陽臺上的花草也不如往日精神了。他幼年有很長時間都在這裏度過,尤其是寒暑假的時候,幾個月幾個月地泡在四樓的小房間和屋後院子裏。小時候這個房子周圍環境更加荒僻,除了偶爾過來度假過周末的鄰居,幾乎見不到什麽其他人。但宗遲似乎從不覺得寂寞,和爺爺奶奶長大的每一天都挺開心。

直到他真的長大了。

房子是一個相當奇妙的載體,但似乎也在和人相處的漫長過程中吸收了回憶和感情,所有使用的痕跡都給房子留下了獨特的氣質和氣味。于是即使住在裏面的人已經離開,房子還能緩慢地釋放當初的能量,像是一種沉默的緬懷。

一個模糊的念頭在宗遲動身回來之前就依稀浮上心頭,此刻又再度出現。

他推開大門,站在玄關處的阿姨立刻回過頭來,正想和他打招呼,但站在其對面的甘淑儀正一副屈尊降貴的女主人樣地朝她問話,見她走神了還伸手一個響指将人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是,是。”阿姨雙手交握身前,輕輕點頭答應。

“以後機靈着點兒,別眼裏看不見活的。”甘淑儀還在發表一些宗遲看來沒頭沒尾的言論。

“媽。”他忍不住出聲道。

甘淑儀這才拖拖拉拉地轉過身,輕描淡寫地說:“回來啦?”

瞧她那表現,宗遲知道對方早已看見他了,宗遲上前幾步,問:“媽,最近怎麽樣,身體還好嗎?”

甘淑儀像是很倦怠似的輕微揚了一下眉,說:“還沒死吧,你是希望我過得好,還是不好?”

宗遲不想接她明顯挑釁的話茬,轉而打招呼道:“梁阿姨好。”

梁阿姨來照顧爺爺奶奶也有六七年了,一直都對這家禮貌的外孫很有好感——本來原住在宅子裏的兩位雇主好伺候、也大方,無奈身體抱恙接連走了。這下宅院未來去向不明,一院子養的員工都惴惴不安,不知工作還能否保住,在這次家庭聚會前,早已經謠言滿天飛。夫人剛一回來,就叫住她咄咄逼人地套問了很多話,梁阿姨正膽戰心驚着,此刻總算松了口氣,露出一絲笑容:“小遲回來啦,好久不見你了。”

“怎麽說話呢?怎麽稱呼少爺呢?”甘淑儀不高興道。

宗遲說:“是我讓梁阿姨這麽叫我的。”

梁姨剛露出半分的喜悅趕緊又收了回去,說:“我去廚房看看飯準備得怎麽樣,二位有什麽忌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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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淑儀:“連我們有什麽忌口都不知道,你是怎麽做……”

“我不在家吃午飯。”宗遲受不了地打斷她。

甘淑儀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轉回到他身上:“什麽?你又要去哪兒?剛回來一分鐘就又想着走,你就這麽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我帶朋友回來的,白天帶他出去轉轉,你放心,晚飯會回來和大家一起吃的。”

“朋友?什麽朋友,男的女的,”甘淑儀稀奇道,“你會帶朋友回家?”

她略一尋思,皺起眉:“不對啊,你這什麽朋友啊,家族聚會也跟着來。還是說專挑了這時候來,不會是想套套近乎,順便趁機撈點什麽好處吧。

宗遲聽她着一連串問題就不耐煩,後面還越說越離譜了:“媽,我都這把年紀了您才想起來假裝關心我的私人生活,不必了吧。”

“你說什麽呢!”甘淑儀怒不可遏,聲音也變得高亢尖利起來:“我倒是也想關心啊!電話不接,平時人也見不着,問什麽都不答。見面就是這語氣,你就是這麽和長輩說話的嗎?”

“哦是嗎?我看我手上沒拿到這些管理資源和股份之前,一年也不見您搭理我一次啊。”宗遲話一出口,看見甘淑儀紅一塊白一塊的臉色就有些後悔,他深吸一口氣,“算了,老黃歷了,說來也沒意思。是我不好,好久不見,說話太沖了,對不起媽。”

他忽然一下态度這麽好,反倒叫甘淑儀愣,兩人沉默了片刻,屋內氣氛尴尬得完全不似母子相聚。

班上,甘淑儀終于哼了聲:“所以到底是什麽朋友,大老遠地帶回到家裏來。”

“男朋友。”不等人反應,宗遲便潇灑地揮揮手,說,“走了,晚上回來吃飯,記得準備兩個人的位置。”

留下目瞪口呆的梁姨和甘淑儀,宗遲一身輕松地出了門,直奔廚房而去。後廚和主樓雖然建築主體連接在一起,但需要從兩個不同的通道進去,相當隐秘。廚房入口隐藏在一個側邊,方便所謂“下人”進出,是舊時的習慣,宗遲還以為簡常徹是鐵定找不到地方的。但等他繞到廚房時,發現簡常徹竟然圍坐在幾個阿姨叔叔中間,面前已經擺上了柚子和石榴,一團人有說有笑聊着可開心。

“咦?”宗遲驚訝地出聲。

衆人一看是他,屋內頓時安靜了下來,簡常徹沖他笑了笑,一邊剝柚子皮:“這麽快就好了?”

宗遲語氣酸溜溜:“嫌我回來得太快嗎?”

他這才剛一會兒沒看着,啧啧。

“說什麽呢。”簡常徹站起身走過來,,輕輕彈了他額頭一下,“現在幹嘛去,出去玩嗎?”

宗遲:“嗯。”

簡常徹于是笑眯眯地回頭和一廚房的人打招呼再見,回頭跟在身後,問:“你以前就住這?”

宗遲:“對。”

簡常徹面朝主樓倒退了幾步,手揣在褲兜裏擡起頭打量:“住哪?”

宗遲伸手給他指了一下:“那裏。”

“那個房間現在用來幹嘛了?”

“沒幹嘛啊,就還和以前一樣。”宗遲納悶道,“怎麽了,你不會想去看看吧。”

簡常徹似笑非笑:“不能看嗎?我不會笑你的。”

“你經常都在笑我!”宗遲佯怒道,“而且裏面也沒什麽丢臉的東西!就很正常小孩兒的屋子。”

沒有什麽多少“正常小孩兒”住在這種環境裏吧,簡常徹心裏想,但還是說:“不丢臉為什麽不能看?”

“能看能看,現在就去看!”

兩人從後門鑽回到主樓裏,趁着甘淑儀打電話的功夫,悄摸索地遛上了四樓。房門一打開,宗遲到也沒有說謊——這裏就和任何一個小孩兒的房間沒什麽兩樣。一張一米八長的單人床,任現在的宗遲是無論如何也躺不下了;一套書桌椅;一書櫃的書和擺件,其中古典著作的簡易插圖版占了兩排,還有一些偵探小說、工具書和相冊。衣櫃右邊的小展示架裏擺了相當多恐龍模型,大小不一,但都很精致,什麽型號和品種都有,簡直就是個微縮版的侏羅紀公園。

“真夠宅的。”簡常徹微微彎腰,看一個拿槍士兵的小手辦。

宗遲有點懷念地捏起一個三角龍:“好懷念啊。”

這邊簡常徹已經從書櫃裏抽出了一本巨大的相冊,随手一翻,迎面就是一個盤腿坐在地上撸羊肉串的幼年宗遲,穿着紅棉襖,滿臉油光,眼神癡呆,齊劉海被風吹得立起。

“哈哈哈哈!好蠢!”簡常徹爆笑出聲,“我還以為你小時候是什麽精致優雅小少爺呢,好蠢哈哈哈哈!”

“你不是說過不會笑的嗎!”宗遲憤怒地一把奪過相冊,“看了我小時候的照片,就是我的人了!”

簡常徹笑得直不起腰,想搶回相冊再好好欣賞一下,忽然聽見走廊上有動靜,還有隐隐的女人說話的聲音,頓時不敢吭聲了,許是以為宗遲媽媽來了。宗遲看他從跋扈到鹌鹑只用了一秒鐘,冷笑:“呵呵,你個慫貨。就知道欺負我,算什麽英雄好漢。”

腳步聲漸漸遠去,簡常徹搖頭晃腦、不置可否,懶得和他搶,幹脆又從書架上拿過另外厚厚一本。這裏面部分是宗遲小學初中時候的學校文藝演出或運動會照片,這就正常多了,其他還夾雜着不少過生日或者什麽派對的照片。

“啊!這是我初戀女友。”宗遲指着其中一頁上的合照說,“我倆當時一起參加舞會來着。”

“什麽?女友?”簡常徹吃了一驚。照片上的少年宗遲穿着白色小禮服,五官精致又漂亮,煞有介事地繃着臉,表情努力嚴肅但卻仍略顯呆萌。他胳膊微微曲着,圈着另外一個小女孩兒的手,她穿着藍色緞面的小裙子,紮着可愛的發型。

“學生時代的純愛式交往嘛,她來給我告白,我當時覺得自己也挺喜歡她的,就在一起了。”宗遲攤開手,“然後就牽牽手、親親臉什麽的,畢業就分手了,她還哭了呢。”

“渣男。”簡常徹嗤之以鼻。

宗遲樂起來:“我當時也很認真好嗎!我那會兒哪裏懂那麽多!就是吧,隐隐約約覺得她喜歡我比喜歡她多,而且這喜歡的感覺似乎也不太對口。我還專門寫了一封信和她分手告別呢。”

簡常徹忍不住跟着樂起來,指着照片中央總是被衆人圍着的小男孩兒:“看你小時候還挺受歡迎的嘛,當時性格不像現在這麽扭曲吧。”

“這些大部分照片都是我爸照的。”宗遲說,“雖然他也總是不在家,但是出門的時候也還是經常想着我的,過生日也盡力趕回來,為了彌補平時不在,每次生日都非得搞的個聲勢浩大。但小孩兒嘛,幾天不見就忘了,只有陪伴産生的感情才是最持久的。所以我爸每次遠門回來,我都和他又不親了,現在回頭想想,他當時估計還挺傷心的。”

簡常徹緩緩翻閱着這本極厚的生日派對相冊,鏡頭下記錄的場面雖然已經來自二十來年之前,但裏面的場景布置也好、人物穿着也好,放到今天也不過時掉價。裏面來參加生日派對的小朋友們尚且穿着華麗隆重,他們的母親更是盛裝出席,不願意錯過這社交場合的每一個瞬間,每個人看起來優雅又游刃有餘,就像電影場景一樣。

簡常徹長大的這十年間幾乎從沒過過生日,福利院偶爾會由頭小孩兒的生日發點糖和零食,多半是外面捐助進來的,他們都很不願意收,不如錢來得實在。一大堆糖拿在手裏也沒用,換不了別的,所以員工們會把進口的高檔巧克力先挑走拿給自家小孩兒,剩下不想要的就分給他們。

簡常徹不願意去搶,他也不愛吃甜食,所以幾乎從沒分到過。

想到這一茬,他忽然一下就不想看了。

并不是因為矯情,也不是因為自怨自艾,更非感嘆命運不公。而是他忽然覺得自己存在于這個房子、這間屋子裏本身就非常的荒誕。他作為宗遲的“朋友”來參加什麽家族聚會更是荒謬,看看宗遲從小到大的“朋友”們,哪一個像他這樣,哪一個是他這種。

“走吧。”簡常徹阖上大腿上的厚重相冊。

“不看啦?”宗遲略微有點意外,但也不做他想:“我帶你去吃一個很好吃的蒸菜館吧,咱們可以走着去,就20分鐘。”

“嗯。”簡常徹含混地答應。

兩人下到三樓時,他又跟着情不自禁的宗遲去看了看爺爺奶奶的房間——屋子很幹淨,但雜物确實不少,想必是兩位老人去世之後還沒有讓人清理過,想也知道是誰下的命令。記起那位和善、雅致中又帶着一絲俏皮的老人,簡常徹也難免覺得感傷…饒是他早已見慣了這一切。

所以他只能想象宗遲該有多傷心。

可宗遲并沒流露出太過激烈的情緒,他沉默地靜靜注視這間屋子,一分一寸都看得很仔細,像是在試圖用眼睛掃描這間屋子并在大腦裏建檔。最後,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帶上門,說:“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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