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滾就滾
睹物思人,宗遲情緒不算太高漲,心不在焉地在前面帶路。晚上那一頓全家人都會出席的晚飯必是鴻門宴,他心裏很清楚,不該帶簡常徹到這種環境裏來受罪,他也明白。但興許是自己最近撒嬌得太過厲害,好像真的随時随地都需要一個人保護着他才夠安心似的,于是就這樣連拉帶拽地把人給磨來了。可是才剛一和自己母親打了幾句話的交道,再略一設想他們會對簡常徹說什麽鬼話,宗遲瞬間就後悔了。
這頭簡常徹正巧也心事重重,兩人緩慢地順着小路朝鎮子上溜達,一路無話。雖然已經臨近隆冬,但路邊的灌木從間仍然開着一些零星的小花,喬木的枯枝隐藏在深綠的針葉間,山林依稀還有鳥叫,并不蕭瑟。
出乎簡常徹的意料,宗遲念念不忘的地方并非什麽環境奢華的高級場所,而是一個統共只有五六張桌子的小飯館。店內大部分的食物都是提前準備好的蒸菜和燒菜,宗遲點了一個梅菜扣肉,粉蒸排骨,蘿蔔燒牛肉,和一碗青菜肉圓湯,兩個人吃下來竟然才不到四十塊錢。
“今天晚上在家裏吃飯……”宗遲思忖了半天,終于猶豫地開口。
“嗯?怎麽?”簡常徹問,“別跟我說要穿正裝,我可沒帶。”
“不是,”宗遲下了決心——那些陰陽怪氣和爾虞我詐,還是自己獨自承受就好。“不然你就別來了。”
簡常徹愕然地從湯碗裏擡起頭:“啊?為什麽?”
“為什麽……你不是一直都不想參加的嗎?咱們等下去寫個酒店,把東西放一放。然後我們去湖那邊轉一會兒,我轉到吃飯時間回去,吃完就來找你玩。”
簡常徹依舊沒能反應過來——他誠然是一分一秒都不想面對宗遲那些難纏的家人,但既然已經做了這麽久的心理建設,忽然一下準備落空了,他還是很懵逼。
“為什麽?”簡常徹又問了一遍,“你剛才見到你媽了?你和她說什麽了。”
“沒什麽,”宗遲說,“我就提了一嘴我帶男朋友回家,但是和這個沒關系。”
“什麽!”簡常徹驚了,“你怎麽真的!我不是……我不是跟你講不要說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嗎!”
“無關緊要?!無關緊要的事?”宗遲也上來火氣了,他死死盯着簡常徹半晌,才沉聲問了一句:“你覺得我們到底在幹嘛?”
簡常徹:“啊?”
宗遲手指在兩人臉前來回了一圈:“你覺得你、和我,到底在幹嘛?我們是在做什麽?我們大老遠三個小時車程上這來幹什麽的。”
宗遲已經很久沒有用這種咄咄逼人的語氣沖着他,簡常徹賭氣道:“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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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遲提高音量:“你再說不知道!”
簡常徹輕輕咬着下唇不吭聲,側臉氣鼓鼓的,又倔強。
“你不要再逃避了,躲不掉的!”宗遲嘆了一口氣,但決定這次不再放過他:“所以一直以來只有我傻不拉幾的以為我們在一段正式的關系裏面,只有我死乞白賴地住在你家不走,只有我在思考……不,幻想未來這段關系還能走去哪裏。”
不料“未來”這兩個字卻刺痛了原本沉默的簡常徹。
“能走去哪裏?啊?我就問你,能走去哪裏。”他忽然情緒激動起來,“你為什麽一定要把一切都掰扯得這麽清楚,說得太明白……說的太明白的話!”
宗遲表情徹底冷掉:“說得太明白會怎麽樣?”
簡常徹發覺自己竟然說不出句子的最後半截,捏着桌沿半張着嘴瞪了半天,最終坐回到椅子上,輕聲道:“算了,別在這說這些,影響別人做生意。”
“你不好意思說嗎?”宗遲冷冷道,“我來幫你。”
“你不好意思告訴我你其實沒那麽認真,只是随便玩玩。還是說你不好意思告訴我,和我在一塊最開始就是單純為了爽,後來也就習慣了,但是并不想改變現有的相處狀态。你不好意思承認自己害怕承諾,恐懼親密關系。或者……”
“或者你和我在一塊兒最重要的原因,其實就是同情我。”
簡常徹疑惑地:“什麽?”
“你原本根本不喜歡我的,最開始甚至讨厭我。你是看我失去親人,什麽都沒有了,才覺得我可憐,才覺得能放下心來和我接觸的!因為你看我就跟你看所有那些病人是一樣的,你看我當時模樣慘,不忍心,所以就忍不住想管一管,就像你看見失去老伴兒的爺爺和失去兒女的母親,就算犧牲自己時間和金錢也忍不住不插手。現在我生活恢複正常了,你就覺得自己的工作到這該結束了。”
簡常徹目瞪口呆。
他一方面震驚宗遲竟然會這麽想,但更震驚的是裏面有1%的內容是真的,他以前從未意識到。
他起初見到宗遲時,雖然對方長相是他的菜,但身份和性格都完全不合适,和那樣的宗遲他絕不會主動與之有什麽瓜葛。但不可否認的是,宗遲因為奶奶病重而顯露出來的脆弱非常吸引人,尤其是體現在這樣一個外表強勢冷硬的人身上。那也讓他第一次找到了自己和宗遲之間的某種聯系,也就是看着至親逝去、自己獨活卻無能為力的孤獨。
簡常徹有時候覺得自己是不是也有些受虐傾向,他如此貼近不同人、不同家庭的悲恸和創傷,以至于自己也不可避免的、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經歷那些不幸往事,這究竟是一種脫敏的治愈,還是一種病态的偏執。
可是後來就不一樣了。
紙片做的霸王龍心地十分柔軟善良,他會一身西裝蹲在醫院大樓下給小孩兒充氣球,他會光着腳在海邊瘋跑,他會給受欺負的小孩兒出氣,他會沒臉沒皮地撒嬌賣萌。
只是簡常徹那被戳中心事一般的沉默已經徹底激怒了宗遲,他冷笑一聲:“我就知道,所以你才不想和我說明白,因為說明白了,我要是不接受,就得散夥。怎麽,你怕傷害我嗎?你怕我逼你确定關系,你就不得不和我分手。但你不想做這個壞人,連你前任那個人渣綠你那麽多次你都一次次原諒他,你心軟。”
簡常徹聽他越說越離譜——怎麽搞得好像是他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似的!
“難道你不是嗎?”簡常徹脫口而出。
宗遲:“什麽?”
“難道你不是嗎!”簡常徹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要不是因為你奶奶的事,咱倆能認識,能有任何交集嗎?”
“就這麽大的一個城市,除了醫院這種生老病死人人平等的地方,咱們有什麽其他機會能夠遇見嗎?你去吃飯的地方、喝酒的地方、開房的地方,我這輩子也不會踏進一步。我去買菜的破菜市場,和我住的破筒子樓,你連見都沒見過。我們本來就是完全不同的人,來自八竿子打不着的背景,活在天差地別的世界裏。你現在非拉着我表态,有什麽意義嗎,你自己就能保證自己不會變?你能保證以後你不會出于政治或者經濟追求而妥協選擇,你能保證家裏人同意你和我這樣一個人在一起多少年?又窮又沒背景,一看就是混混,還是個男的。”
“你管他們幹什麽!”宗遲覺得不可理喻。
“我沒說他們,我說的是你!”簡常徹終于把憋在心裏很久的話吼出來:“你又有多喜歡我?不見得吧,還不是因為剛好!”
宗遲瞪他的樣子簡直恨不得要掐他脖子。
“剛好你那時候脆弱,孤獨,傷心,出現在旁邊的恰好是我。就是因為我的經歷能夠理解你的感受,所以你把我當個吊橋還是什麽,就算當時出現在那邊的不是我……”
“你敢說,”宗遲咬牙切齒,拳頭捏得骨節泛白,“簡常徹!你敢說随便是誰都行!”
簡常徹呆了呆,說:“不,我是想說……當時就算我沒有出現,你也會自己慢慢度過、慢慢适應的。”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一會兒,宗遲忽然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放松身體,向後靠在椅背上。他看起來非常哀傷:“You know what they say about grief. Wherever there is a grave, there is a motel.”
簡常徹陰着臉:“沒文化,聽不懂。”
“滾,不想和你說話。”宗遲冷漠地說。
簡常徹火速站起身來:“滾就滾。”
宗遲也站起來:“好得很!”
簡常徹飛快往外面甩腿就走:“我滾了!”
老板追出來:“哎哎哎你們還沒給錢呢。”
宗遲一條腿都邁出店門,又趕緊掏出手機付了款,再擡頭一看,簡常徹已經跑沒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