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回家(三)
簡常徹從小飯館沖出門,快走幾步之後開始狂奔起來,山野郊區的空氣帶着濕潤的涼意,不斷地往他肺部鑽,刺刺麻麻地疼。直到跑離了小鎮唯一的一條主街,直到發現自己已經置身一片休耕的農田邊時,簡常徹才終于放緩腳步,手撐在膝蓋上喘氣。
早知道就不該跟着回來的,他想。
宗遲早先提出讓他一同回家的想法時,他就知道大事不妙,就該拒絕的。但不知自己腦子哪根弦搭錯了,竟然聽信了他的鬼計劃,還默默做了那麽久的心理建設,昨晚都沒怎麽睡好。
見了長輩要說什麽,見了宗遲的朋友又要怎麽表現,他心裏壓根沒數。和病人與家屬相處是一回事,和男朋友的家屬相處就是另外一碼子事了。他從來沒經驗,簡直不知從何下手,都快愁死了,宗遲還一副完全不幫忙的讨厭樣子,竟然還敢說自己是因為可憐他才和他在一起的。
“啊!!氣死我了!”簡常徹大叫一聲,驚起樹梢“嘩啦啦”幾只烏鴉。
知道他恐懼親密關系就別那麽黏人啊!他一腳踢飛了路邊的小石子,知道他恐懼親密關系就別逼那麽緊啊。
早知道就不該跟着回來的,他後悔不已。
簡常徹把路邊大大小小方方圓圓的石頭全都踹了一個遍,以發洩心中濁氣,随即他很快開始懊喪——宗遲最後看起來似乎很受傷的樣子,難道自己說話真的太重了?
可他說的難道不對?最初在荷爾蒙的化學作用下莫名滾了床單,但之後兩人很快也因為争執沒了來往。若非因為宗遲奶奶不幸離世,若非宗遲因為親不待而嘗試着通過完成他人遺願來自我救贖,兩人的羁絆到那也就結束了。
他實在想不通,宗遲有什麽理由和他在一起?他既不富有,也不英俊,沒有才華,甚至連性格也沉悶。他不會說話,不會表達,也不善于處理情緒——不管是別人的還是自己的。從小長到大,他只知道露出敏感脆弱就會成為把柄,會成為破綻,只有連牙帶血一起吞掉才能存活。
想來想去,宗遲離開豪華公寓來到破爛筒子樓不過是因為寂寞,因為長夜漫漫,因為沒有其他更好選擇,絕不是,絕不是因為他。
簡常徹沮喪地蹲下身——為什麽會這樣,雖然不是第一次談戀愛,但他發覺自己正在面臨某種人生第一次經歷的苦惱。
他擡起頭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并不知道現在在哪,手機信號弱,空白頁面加載了半天之後幹脆沒電關機了。他茫然地瞧着自己跑來的路上,空空蕩蕩,沒有宗遲,連條野狗都沒有。
知道他恐懼親密關系,就逼得再緊一點啊。
冬季白日短暫,簡常徹在田埂邊坐到帶來的半包煙全部抽完,日頭已經斜成橙紅色。他就着煙亂七八糟地想了一大堆事,到最後大腦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想明白。這個點兒宗遲應該已經回到家裏準備參加晚宴,簡常徹只得不情不願地順着原路往回走。他腦子混沌,打算找個地方充上電,再順地圖摸回酒店,趁着宗遲吃完飯之前就打包遛走,其他的……就等回家再說吧。
當然,如果宗遲還會去他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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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常徹好容易逮住一個路邊的本地人,問清回酒店的路,揣着兜聳着肩膀,拖拖拉拉地溜達。他穿過酒店大廳,抱着胳膊站在電梯裏,看着光滑鏡面上反射出來的陰沉人臉,像是瞪仇人一樣瞪着鏡中自己。
九樓燈亮,電梯門一打開,他對上了宗遲愕然的臉。
“你他媽跑哪去了!”
簡常徹尚未反應過來,宗遲已經一把捏住他的胳膊将他拽了出來,怒吼道:“為什麽不接電話!”
“我,手機沒電了。”簡常徹茫然地說。
宗遲眼珠都要掉出眼眶,簡常徹問:“怎麽了?”
“媽的,早晚把你那個破手機給你扔了!”宗遲把他胳膊掐得生疼,像一頭暴躁又困頓的獅子在走廊裏咆哮:“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不認識路跑那麽遠幹什麽!一下午,四個小時,你跑哪去了!”
“我……沒幹嘛,”簡常徹被他吼懵了,“我就抽了點煙……”
宗遲一把拍在他後脖子上将他粗暴地拉近,鼻梁磕在他下巴猛地一嗅,全是煙味。宗遲抓狂道:“煙在哪抽不行,為什麽幾個小時不接電話!”
簡常徹耳鼓膜被他吼得嗡嗡響,也提高音量:“不他媽跟你說沒電了嗎!”
宗遲一把将他推到走廊牆上,在他身上亂七八糟一頓摸,總算掏出他衣兜裏的手機,看也不看大步往窗邊走。
簡常徹被他折騰得衣服稀亂,眼瞅着不對勁,連忙道:“你幹什麽!”
宗遲已經拉開窗戶,揚起胳膊,把手機猛地扔了出去,簡常徹震驚地看着那抛物線化作一聲來自遠方的脆響。
“宗遲!你他媽有病吧!”他揪住宗遲衣領,“你扔我手機幹什麽!”
宗遲并不反抗,就任他勒着,微微揚起下巴冷漠地看着他,滿臉“我就扔了你怎麽辦吧”。走廊盡頭的酒店清潔阿姨從工具間探出頭,驚疑不定地打量這頭。
兩人就這麽僵持了一會兒,簡常徹嘆了口氣,松開手指,疲憊地扭過頭去。他剛邁出半步,宗遲立刻問:“去哪?”
“回房間。”簡常徹說,“你跟着我幹嘛?”
“你管我,我也回房間。”
“你不去吃飯了?”
“不去了。”宗遲說。
“不要鬧了,”簡常徹皺起眉,“手機也被你扔了,火你也發了,快回家吃飯去吧,都這個時間了。”
“我,不,去,了。”宗遲一字一頓地說。
“那你要幹什麽?”簡常徹煩躁道,“要揍我嗎?行,你揍我一頓吧,我就站在這,不還手。”
“我為什麽要揍你,我喜歡你。”宗遲平靜地說。
此話一出,簡常徹倏然靜了。他微微半張着嘴,瞪着宗遲,表情從不可思議到迷惑不解飛快變換,滿臉冒着傻氣,好像宗遲剛才是被外星人投放到這裏似的。
簡常徹眨巴眨巴眼睛,嘴巴仍然閉不上。
想了想,宗遲說:“算了,晚宴還是得去一下,大家都到了,不去不行,想死。”他轉過身,走到電梯前按了下樓鍵,微微擡起頭觀察樓層的變化,舉止正常得讓簡常徹幾乎誤以為自己是聽岔了亦或是在做夢。
“叮!”的一聲,電梯門打開,宗遲正準備邁腿進去,忽然頓了一秒。他轉過臉來,忍俊不禁:“瞧你那傻樣兒。”
簡常徹終于被解除石化,罵罵咧咧地追過來:“你他媽的……”
但宗遲已經一閃身進了緩緩關上的電梯門,簡常徹跑過去,正要拍門洩憤,電梯門卻忽然又打開了。
簡常徹猛地剎住車,一臉警惕。
宗遲一手按在開門鍵上,身子傾出電梯,眼看着越湊越近。他微微歪頭,輕輕啄了啄簡常徹的嘴角,然後彬彬有禮地退回去,松開手指。“走了,拜拜。”他的臉消失在徹底阖上的電梯門後面,鏡面再次反射出簡常徹自己的臉——誠如宗遲所說,一臉傻樣。
他站在原地發了足足五分鐘的呆,忽然擡起腳朝樓梯飛快跑去。他一步跳下三個臺階,一口氣跑了九層樓,氣喘籲籲地沖到底樓。他奔出燈火輝煌的大廳,發現宗遲根本沒走,正站在門口等着呢。
“怎麽這麽慢,”那人一臉欠揍笑容,“等半天了,還想着你要真不陪我回去吃飯,我就得自己一個人去,可害怕了。”
“我殺了你宗遲。”簡常徹咬牙切齒。
“能死在你手上是我的榮幸,”宗遲微笑道,“Pleasure is all mine.”
他伸出手:“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