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家(四)

入夜後的宗宅和白日看起來很不一樣。

這一片地處郊區本就寂靜,連排各式別墅裏,此刻只有一棟宅院熱鬧非凡。好在裏兩側“鄰居”都隔着相當的距離,遠看只覺燈火通明,卻沒多少噪音。院牆和宅內嵌着無數燈帶,将院落和一院子豪車映射得熠熠生輝,光影也為建築外牆和整座小樓的輪廓增添裏不少神秘幽深的氣質。

簡常徹一看這陣仗,面無表情道:“我要回去了。”

“不準跑。”宗遲一把抓住他的手,“上了我的船就是我的人了。”

“賊船,賊船。”簡常徹掙了掙,“不準拉我。”

嘴上說着不準,手上也沒太用力,宗遲不理會,捏着他手腕進了大門。一進大廳,簡常徹就覺得自己要昏厥了,一大圓桌十幾號人,再加周圍忙活布菜倒酒的,幾十雙眼睛齊刷刷起看了過來,簡常徹忙不疊地把手抽回來背在身後。宗遲轉過臉來飛快地瞪了他一眼,轉回去時已經切換成冷漠間略帶傲慢的神色。

在注目禮下,宗遲走到主座上空着的兩個位置前,先是紳士地拉開了一旁的椅子——簡常徹硬着頭皮坐下了,連眼睛都不怎麽敢擡。他左側,宗遲悠悠閑閑地坐下,還整理了一下椅子的距離和桌上的餐具,才終于慢吞吞地說:“不好意思來晚了,堵車,讓大家久等了。”

這謊話一點誠意都沒有,來的人都看見宗遲的車早已經停在院子裏,但也沒人說什麽。只有宗遲另一側坐着的甘淑儀輕聲埋怨了一句:“讓這麽多長輩等。”

簡常徹偷偷打量這位女性——雖然年紀略長,但五官依舊出彩,脖子修長。但整個人似乎太瘦了些,總覺得不太精神。而且在簡常徹此前想象中,宗遲的媽媽必定是個風韻猶存的大美女,和現實還是有些許落差的。

他走神地看了幾眼,才發現對方也在毫不掩飾地打量自己,他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能尴尬地點了點頭,嘴角抽搐着試圖笑一下,趕緊收回了目光。

“小遲,不介紹一下你朋友?”

“哦,這是簡常徹,是……”簡常徹在桌子底下不動聲色地掐住了宗遲大腿肉,逼得人只能硬生生改口:“我的朋友。他在奶奶之前住院的醫院工作,把奶奶照顧得很好,奶奶也很喜歡來着。”

衆人表情松動了些——宗遲和祖輩親一些的事人盡皆知,和照顧解英槐的醫生關系拉近倒也不難想象。宗遲的小姨夫閻瑾開口問:“您是腫瘤科的醫生?年紀輕輕就做外科醫生了,一表人才啊。”

簡常徹向來不以做護士為恥或覺得自己低醫生一等,但此刻解釋的話竟然很難出口——他自己是無所謂,但……

“不是醫生,徹徹是護士。”宗遲說,他用詞親昵,語氣中還帶着不難察覺的驕傲。

“哦,哦,”男人一下不知如何接話,“男生做護士不多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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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所以很累的,精神壓力大,體力強度也高。”宗遲說,“這世界上大部分人工作都還挺辛苦,靠自己就是不容易。”

他輕飄飄地瞄了小姨夫旁邊坐着的、捧着手機玩游戲的自家表弟一眼,什麽也沒說,卻又什麽都說了。同時又順便暗示了簡常徹在他這沒有貪任何物質金錢上的便宜——連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外人都是如此,親戚間的鬼心思往外說可不單純就是丢人。

閻瑾果然迅速對這段談話失去了興趣,但他小姨卻立刻不滿起來:“自家人吃飯呢,帶個陌生的外人,不太合适吧。”

“哪裏不合适?”宗遲反問,“還是小姨有什麽話要說,是不太适合別人聽見的?”

周尋芳嗫嚅道:“那倒也是沒有,這次不是……”

“哦對了,梁阿姨,我原來的書房和卧室都還在嗎?能用能住?”宗遲忽然轉頭問。簡常徹略帶不解地看着他——明明白天才帶他回去看過自己的房間,問題的答案他心頭明白得很。

“在的,少爺,保持原樣沒動過,老夫人和宗老先生的房間也都沒動過。”梁阿姨回答。

“嗯,”宗遲裝模作樣又流露着幾份真情地嘆了口氣,“舍不得去整理啊,爺爺才走了不久,奶奶也去世了,估計大家也都還傷心着。算了,先不說這些。”他端起酒杯,“提前祝大家新年快樂,我們碰一杯。”

一群為了瓜分房産而來的親戚一句話還沒出口就被堵住了嘴——這時候任誰問遺囑的事都會顯得過于冷血無情。簡常徹看着心裏好笑,也跟着舉起杯子。

他左手邊是宗遲,右手邊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簡常徹的餘光數次檢索到她的探究的打量,終于忍不住轉過臉去,正面沖着她笑了笑。那女孩兒看着年紀也不大,約莫二十出頭,湊過來賊兮兮地問:“你是宗遲的男朋友嗎?”

簡常徹頭皮發麻,喉結上下滾動,遲疑了半晌,終于還是輕微地點了點頭:“嗯。”

那女孩兒睜大眼睛,面露喜色:“我就知道,他就喜歡你這一型的。”

簡常徹有點尴尬,想要轉回到自己餐盤前,無奈那女孩兒又自我介紹道:“我叫宗倩。”

簡常徹扭頭看她——姓宗,他說:“我叫簡常徹。”

宗倩說:“你好你好,我是宗遲的姑奶奶。”

簡常徹:“……”

宗倩狡黠地笑了:“是真的,論輩分,我和他爺爺是一輩兒的。”

簡常徹動了動嘴唇,沖着這樣一張臉實在喊不出“姑奶奶”幾個字,幸虧桌子那頭的一個阿姨适時插話:“诶倩倩你那個包挺好看的,多少錢?”

宗倩面前桌上随手放着一個寶藍色的方正手提包,開口處兩根皮帶耷拉着。宗倩随口說:“一萬多。”

簡常徹瞪圓了眼,仔細盯着那個包——什麽包要一萬多塊錢?

宗遲這時卻瞧過來:“一萬多?”

宗倩縮了縮肩膀:“一萬六。”

他不置可否地轉過去,繼續和甘淑儀掰扯房産契稅的問題。桌對面的阿姨說:“挺好看的,幫我也買個。”

“沒了沒了,”宗倩說,“就這個還是我找朋友幫忙才訂上的,我等了小半年呢。”

阿姨埋怨道:“你這孩子。”

雖然一桌子人都沒太大反應,但簡常徹依舊驚魂未定,想了半天,他還是忍不住問宗倩:“你這個包,真要一萬六?”

宗倩偷偷瞄了宗遲一眼,說:“其實不是,但你可別和其他人說。”

簡常徹點點頭,放心了些——果然是因為懶得幫阿姨代購所以才胡謅了個價錢的。

“這個包是托我在巴黎的朋友訂的,他姐姐是超級VIP,一季就消費幾百萬的那種。這個顏色,我等了好久,十六萬買的,要真一萬六給她買個我不虧死了。”宗倩撇了撇嘴,“你可千萬別給宗遲說,又要被他罵亂花錢了。”

“十六!”簡常徹還沒驚訝出聲就被宗倩掐住手背的皮,只得用氣音驚呼:“十六萬!都能買輛車了!”

宗倩疑惑地歪了歪頭:“什麽車十六萬就能買到?”

簡常徹的消費觀已經碎成渣渣——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難道在這個家裏,宗遲才是那個勤儉節約的人嗎?

他決定以後煮面都給宗遲卧兩個荷包蛋——住在他家,實在是太委屈宗遲了。

“但是你看,這個錢包只要兩萬多,”宗倩自顧自又掏出一個粉色的錢夾,興奮地展示着:“是不是很好看,是不是很便宜,是不是很劃算?”

是,簡常徹在心裏默念——宗遲真的是太便宜太劃算了。

在十六萬手提包的震撼之下,簡常徹完全忘記了緊張,以另一種程度的魂不守舍吃完了這頓飯,基本是宗遲夾什麽菜到他碗裏他就吃什麽,也完全沒有意識到宗遲這種行為帶來了全桌多少異樣的目光。

吃飽之後,簡常徹放下筷子,雙手老老實實地放在膝蓋上,耳朵又重新打開來。

“就兩百萬,兩百萬還不行嗎?你弟弟是真的有好的想法,也有天賦,他就缺一點啓動資金。難不成你還要你弟弟出去借錢、去貸款不成嗎,傳出去像什麽樣子。”

“小姨,我說過了,要拿錢可以,但是商業企劃書拿來看看,這是最基本的吧。不然兩百萬扔給他,跟我拿去買彩票有什麽區別。”宗遲說。

“一家人搞成這樣有意思嗎?”周尋芳說,“大家相信你,讓你掌管重大的財務決策。我和你小姨夫也是看着你長大的,你不要借機拿喬……”

宗遲打斷她:“我所能支配的所有財務決策,都是法律規定的,跟您相不相信我有什麽關系。要拿投資,企劃就得過關,其他多餘的就不要廢話了好麽小姨,挺沒意思的,搞得好像您每次見我就是為了要錢似的。”

簡常徹注意到周圍也有幾個人包括宗遲的母親在內臉色都不太好看,還有些怨恨地瞪了他小姨一眼,像是責怪她不會說話,把大家的路都斷了。

“啧,”宗倩小聲不耐煩道:“好煩,每年吃個飯就這樣,宗良骥怎麽娶這麽個老婆啊,這一家親戚沒一個能看的。掉錢眼裏了嗎,每天就是錢錢錢。”

你一個花十六萬買包的人沒資格這麽說,簡常徹沒好意思吭聲。他腦子轉了轉——宗良骥是宗遲的父親,按理說是宗倩的晚輩,都是宗遲爺爺那邊的人。宗遲的母親,小姨和舅舅一家人都是甘淑儀帶進來的,現在宗遲父親已經不在,兩家人還一方被迫、一方故意地捆綁在一起,夾在中間的就是宗遲,難怪他這麽抵觸回家。

宗遲不願再多說,把餐巾往桌上随意一丢,這頭宗倩也掏出口紅開始補妝,眼看一頓飯就要來到盡頭。宗遲輕輕拍拍簡常徹膝蓋,示意他準備走了。

簡常徹如蒙大赦,忙不疊地迅速起身,準備開溜。桌上其他人還有些閑聊的,剩下的也都陸陸續續接了外套準備離開。

宗遲剛走兩步,又被甘淑儀叫住,他無奈交待了一句“稍等我一下”,回頭和她進了屋。簡常徹端端正正地站在門廊衣帽架邊等着,宗倩走上前來,挑了挑眉:“你們醫院有沒有什麽帥哥給我介紹介紹,我可喜歡醫生了,最好是那種,戴眼鏡穿白大褂,有點禁欲的。不過要是長成你這樣的話,護士也行。”

簡常徹無語道:“大概沒有吧……”

“別呀,”宗倩用胳膊肘戳了戳他手臂,“你好好想想,來加個微信,回頭有好貨色通知我。”

簡常徹無奈道:“真沒有,醫生都很忙的,而且就收入而言,也不如別人想得那麽高。”

“沒事兒,我不需要男人養活,姑奶奶我有的是錢。”宗倩逼着簡常徹打開好友掃碼,加了微信,終于滿意地揚長而去。

“先生,先生您圍巾忘了。”一個阿姨拿着一條灰色羊毛圍巾追出來,瞧見簡常徹脖子上已經圍好了一條一摸一樣的,不禁愣住。簡常徹看了一眼說:“是宗遲的,沒事,拿給我吧。”

他把圍巾接過來随意疊了幾折夾在胳膊下,這過程卻被宗遲小姨和小姨夫看了個正着。夫婦倆早就懷疑宗遲和這個所謂“臨終前照顧過奶奶的護士”關系不一般,只是在飯桌上不好問,現在看連情侶圍巾都匹配上了,意思簡直不能再明顯。

“一年一次的正經家族聚會,随随便便帶回來一個陌生人,惡不惡心啊。”周尋芳說,“一萬塊錢的圍巾随便買兩條送人,兩百萬做生意的啓動資金卻不願意給。”

她音量不小,方圓五米都清晰可聞,只是簡常徹完全沒有被她陰陽怪氣到——一萬塊錢的圍巾?!宗遲之前買來送他時說是“八百塊錢買一送一”,還被他教訓了太貴。簡常徹牙癢癢的——果然和剛才那位姑奶奶都是一家人,少報一個零是常規操作!

要說簡常徹早先因為兩人的經濟實力差距與社會地位鴻溝感到不安與不适,那現在基本已經只剩對階級敵人的憤怒了。他心裏盤算着,回頭要如何利用這個事情,好好收拾收拾大小姐。

“是吧,反正花在我們身上的都是浪費,還不如買彩票。”

“沒辦法,人家老板就是命好,想幹什麽就幹什麽,玩玩男人,包養個大學生啊、小護士啊,我們哪裏管得着。”

“可不是,自己的表弟,還不如一個賣屁股的,簡直看不下去。”

兩人你來我往地演了半天,簡常徹都沒給任何反應,周尋芳憋不住了:“喂,那邊那個,你沒點羞恥心嗎,你不要臉的嗎?”

小姨夫嗤笑了一聲:“要說人家為什麽能做我們做不了的事呢,就是因為心理素質過硬。為了錢什麽都吞得下去,你行嗎?我反正是不行。”

他用詞間故意帶着隐晦的暗示,滿臉嫌惡與憤憤,越說越過分。簡常徹終于轉過下巴,撩起眼皮,分了兩人一個眼神。

周尋芳抿着嘴,警惕地的瞪着他。

“看着我的臉。”簡常徹說。

兩人納悶地看着他——這年輕人外表端正、體格結實,但氣質卻很沉穩。從進門到現在都沒有說過幾句話,也不曾因為他們的挑釁動氣,只是安安靜靜地呆着。

“看我的臉,”簡常徹眼神冷到結冰,“我看起來,像是有那麽一丁點兒在乎你們說什麽屁話的樣子嗎?”

兩人終于想起來了——這幅完全沒把他們放在眼裏的樣子,和宗遲簡直如出一轍!

“你不過是現在賣屁股得點好處,哪天被甩了也就是分分鐘的事!你盡管嚣張,到時候可別忘了我今天的話!”閻瑾怒道,“血緣這東西就不一樣了,那是沒法改變的,我們可是宗遲的親人!”

“不是沒法改變,只是無法選擇。”簡常徹淡淡地說。他看見走廊客廳那頭宗遲大踏步拐了出來,後面還追着氣急敗壞的甘淑儀,于是背過身沖着周尋芳夫婦二人,豎起拇指沖着自己——他臉上平淡的神色一掃而空,眉眼間全是戾氣:“你們算什麽宗遲的親人,老子才是。現在趕緊給我滾,不要讓宗遲看見你倆心煩,別逼我動手。”

周尋芳夫婦倆聽蒙了,沒見過這麽不講道理的人,居然還用暴力威脅。但簡常徹半步踏上來,手指關節捏得啪啪響,手臂繃在厚外套下依舊可以看出肌肉的輪廓,閻瑾一縮脖子,連忙拉着他老婆跑了。

“你們說什麽呢?”宗遲皺着眉快步走上來的時候,小姨已經沒影了,他拉着簡常徹的手——這次沒被甩開,一把将身後的門狠狠摔上。兩人連走帶跑地沖出院子來到燈光昏暗小路上,簡常徹才将另條灰色圍巾繞在他脖子上,而後輕輕一勒:“在說這條圍巾一萬多塊錢的事。”

宗遲差點沒被自己口水嗆到,咳得臉紅:“什麽啊,他們傻逼,胡說八道的。”

“哦?是嗎。”簡常徹哼了聲。

宗遲手裏攥着圍巾尾巴,跟在簡常徹身後半步,小心翼翼地觀察着。見他似乎并沒打算追究,慢慢放下心來。

“明天幹什麽?”簡常徹問。

“不幹什麽,出去玩,釣魚,撿螃蟹。”宗遲說。

“這個季節哪有螃蟹,你不會要買些螃蟹扔下去給我撿吧。”簡常徹譏笑道,“擺出這個表情幹什麽,你的套路我已經摸清了。”

“那幹什麽,散步,吃飯,做愛。”宗遲把胳膊架在他肩膀上,搖搖晃晃地走。

簡常徹笑起來:“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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