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早時還有些晃眼的太陽被厚厚的雲層徹底遮蓋了過去。
微風輕起, 吹得太央殿前的老槐柏的樹枝輕輕搖動。小小的瓢蟲從這片枝葉悄悄地飛到了另一片上,幾只螞蟻絲毫不知疲憊地在運送着早前不知是誰不小心掉落在地上的一塊饅頭。
在這一片靜谧中, 晉無陵緩緩走了進來,渾身的鮮血滴落在青石的地板上,好像一個從地獄歸來的使者。
一進太央宮看到傅九機後, 他冷峻的面色一下緩和下來,眼底的血光也立刻收斂了起來。
見傅九機的目光朝他移了過來,他像是想到什麽般将還滴着鮮血的長劍微微朝身後躲了躲,臉上露出了些小孩子做錯了事的無措。
“九機, 我……”他沙啞的聲音說道。
他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傅九機, 不知道該如何怎麽解釋當下的情況。
他似乎不應該一進荟陽宮就直奔太央宮來,至少哪怕先換身幹淨的衣物。
修煉的養氣決讓傅九機輕易地感受到了荟陽宮遠處的慘烈, 兵戈相撞的金屬聲,利器刺入了皮膚與肉骨相碰的聲音,入耳不絕。
傅九機思緒複雜。
她實在沒有想到這場宮變的發起者, 竟然是被萬帝寵愛了多年的晉無陵, 其實萬帝早已油盡燈枯, 晉無陵無需再等多久,就可以順利繼位。
晉無陵根本不必如此。
當然,傅九機也只是站在一個分析利弊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情。
她并不是一個心腸慈悲之人。
相反, 她對晉無陵的果斷決絕還有那麽一絲欣賞,她沒想到從她手上出來的晉無陵,到了今天已經可以做到這般地步。
這也無怪乎上輩子晉無陵可以絕情到毫不猶豫地抛棄她。
要想登上帝位,要想做到一個合格的帝王, 本就不該在心裏存下太多的感情和慈悲。
兩人目光相觸不過一瞬,傅九機突然覺得心裏莫名有些酸酸的難受。
而此刻還躺在地上的萬帝聽到了晉無陵的聲音,剛才無神的目光立刻變得激動起來。
他掙紮着坐起了身來,雙目充血,眼光泛紅,一雙已經有些花白的眉頭緊緊鎖起。
一看見晉無陵就伸出了食指顫抖着厲聲道:“孽子!枉朕對你傾盡心血!”
面對萬帝的指責,晉無陵臉上表情毫無變化。
他緩緩走了過來,微微低頭附在了萬帝耳邊冷冷道:“心血?怎麽會呢!要知道這一切都是我自己争取來的。如果沒有九機,如果不是我絞盡腦汁地扮演着一個懂事聽話又聰慧的兒子,恐怕現在的我還在哪個冷宮呆着吧?”
“呸。”萬帝狠狠吐了一口濃黑色的鮮血,對着晉無陵怒罵道:“你這個嗜血的惡魔,朕真是瞎了眼,養了你這條白眼狼,你會遭天譴——”
萬帝話還未說完,就被晉無陵伸出手來鎖住了喉嚨,口中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
“養了我?哼,早在十幾年前,您就已經對我,對我的母親不管不顧,任由我們自生自滅了。”晉無陵附在萬帝耳邊繼續道。
此刻他的眉頭深深鎖起,目光中滿是決絕看,似乎對眼前這個人,他的親生父親十分厭惡。
随後,他突然想起了還在一旁的傅九機,捏着萬帝喉嚨的手像是摸到什麽燙手的東西一般,連忙收了回來。
他在害怕自己心底或醜陋或無情的一面就這樣暴露在傅九機的面前。
至少不能讓她看見自己親手殺了自己的父親。
晉無陵的這一絲害怕讓萬帝才得已喘了一口氣。
但萬帝不過是強留着最後一絲生命罷了,這番折騰讓他徹底癱軟在地上。
他仰面看着藍色飄着浮雲的天空,眼角留出了一點不知為何的淚。
他一生南征北戰功績無數,還讓從他父皇手中接過來風雨飄搖的晉國變得日漸強大,也該算的上是一位明君了。卻沒想到最後卻落得如此下場。
最終死不瞑目。
太陽開始破開雲層一點一點地露出它的光芒,金色的陽光灑在了衆人的身上。
遠處的兵戈聲漸漸停了下來。
護着晉無陵進了荟陽宮的兵隊這時才匆匆趕了過來。
領頭的将軍身上沾滿了鮮血,氣喘籲籲一進太央宮,看了一眼躺在了地上的萬帝,便朝晉無陵跪拜道:“參見吾皇。”
随後,後面跟上來的大隊人馬也立刻跪在了地上,聲音響徹整個太央宮:“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晉無陵從萬帝的身前站起身來,将手中的沾着鮮血的劍往一旁的草地中一扔。
風輕輕吹起,揚起了他垂在身後的發絲。
他看了一眼此刻太央宮中匍匐在地上滿滿的人影,嘴角勾起了一個溫和的笑容。
随後回過了頭來看着傅九機,笑着道:“九機無論想要什麽,都是可以如願的。”
傅九機深深地看了一眼晉無陵,這個即将繼位的新皇。
她眼波流轉,過了半響才喃喃道:“我想要什麽?”
晉無陵看着傅九機,目光純淨得絲毫不像一個剛從屍山血海中走出來的人,聲音溫和道:“九機的話,大概是想要——”
他将“皇後之位”在口中回轉了無數遍,最終還是把這四個字苦澀地徹底咽了下去,只啞着聲音道:“太後之位?”
“太後之位?”
傅九機嫣然一笑,回道:“正是如此。”
晉無陵能成功弑父奪位,如果沒有她爹的暗中相助,怎麽可能成功。她看了一眼那個領頭的将軍,可不就是她爹麾下的一員大将。
而且他如今采取非常手段登上帝位,必會引來朝堂上很大的不滿,到時候肯定會有一番大清洗。
如果沒有傅九機她爹手中的權勢,晉無陵寸步難行。
所以傅九機相信,晉無陵眼下為了穩固帝位,無論她要什麽都必定會給她。
聽到傅九機的回答,晉無陵微微低頭垂眸,不知是掩去了些什麽情緒。
最終,他的口中緩緩吐出了一個字:“好。”
他摸着自己心髒的位置,只覺得裏面空空蕩蕩。猛然覺得哪怕有了這個帝位,也了無生趣。
景國公府。
後院的書房中,景國公不停地踱着步子,略有些煩躁地等待着前去三皇子府上查探消息的小厮。
這時,管家驚驚慌慌地推門走了進來,一見景國公便立刻回禀道:“老爺,大事不好了!”
景國公此時正面對着書架,聽到聲音回過頭來問道:“出什麽事了?去三皇子府上的小厮這麽快就回來了?”
“老爺,去三皇子府上的沒回來,但我們安插在宮裏的密探傳來了消息!”管家回道。
景國公手上一緊,皺眉道:“宮裏出事了?”
“大事,宮變了!”管家壓低了聲音,沉沉道。
聽到這話,景國公雙目微張,微微張着嘴呆愣在了原地。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回過了神來,搖了搖頭道:“不是,你剛說什麽?宮變?誰宮變?四皇子?”
“不關四皇子什麽事!是咱姑爺!”管家道,“暗線來報,三皇子領着人馬今天一早從北門進去了,現在宮裏估摸着都血流成河了!”
“咱姑爺!?”
景國公好像遭了五雷轟頂般立時僵在了原地,五味陳雜一時間在他的腦海中炸了開。
三皇子居然造反了,而且還是在和她女兒的婚禮這天。可是三皇子根本沒有必要這麽做,明明帝位于他來說是十分穩當的事情。
盡管景國公此刻在心裏把晉無陵罵了一個狗血噴頭,可依舊不敢在面上表露出來。
“結果呢?出來了沒?”景國公再問道。
管家搖了搖頭:“現在宮門已經緊鎖,誰也不知道裏面是什麽樣子。”
景國公摩擦着雙手,眼珠微微轉動,不停地分析着利弊。
眼下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底地步,他們景國公府既不能怨三皇子這麽大的事情不商量一下,也不能怨三皇子做事不周全,只能跟着一條道走到黑。
到時候等結果出來,若是三皇子成功上位,那他的女兒過去就直接是皇後。
若是三皇子失敗了,那這場婚姻也就到此結束,景國公府雖然面臨朝堂清洗,但也還有退路可走。
畢竟景國公府從頭到尾完全不知道三皇子造反的事,也沒有參與進這場宮廷嘩變中。
首當其沖頂在前面的大有人在。
景國公緊張地咽了咽口水,暗暗期待着宮內能傳來一個好消息。
又過了半刻鐘,外面的小厮慌慌張張跑了進來。
“老爺,三皇子府迎親的花轎已經到門口了,吉時也快到了,小姐是不是……”
景國公朝門外看了一眼,淡淡道:“着什麽急!”
“那小姐那面?”管家在一旁問道。
景國公嘆了一口氣:“先等消息吧。”
正在這時,悠長沉重的鐘聲突然從荟陽宮方向傳了過來。
咚——咚——咚——
景國公僵在了原地。
半響,景國公朝身旁的管家問道:“敲鐘了?”
“是的,老爺,是喪鐘。”
“好!好!好!”景國公臉上的沉重一下松懈了下來,嘴角咧出了興奮的笑容。
如今荟陽宮中只有天子駕崩才會敲響喪鐘!
“恭喜老爺。”一旁的管家也笑了開來。
看到管家笑容的景國公突然感覺這番有些不妥,連忙沉下臉來,露出了哀痛的表情,怒斥道:“笑什麽!天子駕崩是笑的時候嗎?”
管家也立刻收斂了表情。
“快快,府上的紅綢都趕緊撤了!立刻叫人上布莊,白色的都買下來!”
說完這句,他又想到什麽般吩咐道:“快去叫小姐把喜服換成喪服,跟我進宮去面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