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雨夜中的同行
作者有話要說:
葉子翔常做一個相同的夢,他和高蔚走在老家的山路上,沒有月光和繁星,四周漆黑寂靜,腳下泥濘不堪,他們拉着手走得跌跌撞撞。他很清楚是被魇住了,只要睜開眼,等待他的一定是陽光和沉穩的現實,可怎麽也做不到,就那樣,倆人牽着手,艱難地走……
夢的場景源自十一歲那年,他倆去隔壁村看電影。回來時趕上雨,山間的雨多是驟然而至,來去匆匆。幸虧高蔚帶了雨衣,看電影時當墊子,若是走夜路冷了還可以遮擋避寒。他們去得晚了,好位置已經被占滿,制高點也被本村人搶了,只剩斜眼的角落或是仰高頭的前面了。高蔚靈機一動引着去了背面,雖然是跟衆人相反的畫面,但看久就習慣了。電影沒意思,悶得葉子翔要睡了,可高蔚看得入神。與瞌睡蟲鬥争很久,他還是睡着了,倚着高蔚的肩膀,口水淌了她一肩。醒時羞得差點暴走,又引得她嘲笑。
高蔚就是這樣,常把他和晏晏擺到同等位置,說晏晏愛傻笑、他也傻笑;晏晏吃飯掉飯粒、他也掉;晏晏沒事總睡懶覺,他也是……葉子翔不頂嘴,她說什麽都乖乖聽着。在他眼裏,高蔚是個什麽都懂,對任何事都有主意的人,在她身邊,除了安心還是安心。
他随身帶了手電筒,黑漆漆的夜裏,腳下那縷光暈是全部的視野。雨轉小了,滴在雨衣上劈劈啪啪,象飛蟲撞上窗。高蔚比他高半頭,雙手頂着雨衣,盡可能護住他,終于手酸了,提議休息一會。
濃郁青草香氣的雨夜裏,路邊小蟲也停止了鳴叫,叮叮咚咚的雨點中夾雜着交錯的喘息聲,頭頂一方熏出蒸汽,塑料雨衣朦胧透出少男少女單薄的身形。高蔚不放心家裏,不知道今晚她爸喝醉沒有,她媽太懦弱,妹妹也沒防禦能力,拳頭來了只會縮着腦袋挨打,歇了不到一分鐘催着再走。
葉子翔知道她着急回家,自覺扯過一角雨衣高舉着,高蔚見了,拿過他手裏的電筒,繼續低頭趕路。不知走了多久,葉子翔扯扯她衣襟,顫聲問:“你聽什麽聲?”
高蔚停住腳,側耳聽聽,“沒聲啊。”
他已經被怪音折磨半天了,想說又怕她嘲笑自己膽小,可不停的窸窸窣窣聲鬼魅一樣跟着,想起聽過白毛怪的故事,一把抓住她胳膊,幾乎帶着哭腔了,“完了,你聽白毛怪來了,找上咱們了。”
高蔚警覺地望望四周,把雨衣罩到他身上,接着遞上手電,低聲囑咐,“你走前面,別回頭。”
他聽話地走了十幾步,怪聲還是緊緊相随,吓得轉頭跑到高蔚身邊,抱着她胳膊慘叫起來。沒叫完呢,腦袋上挨了一巴掌,“自己吓自己,什麽都沒有,好好聽聽是雨衣的聲。”
原來,雨停了,怪聲來自雨衣摩擦。羞愧得葉子翔無地自容。在高蔚面前,他總想表現出男人的一面,卻每每失敗。
高蔚好氣又好笑地把手電拿過來,“還男人呢,這點小動靜吓死了。”
他只比高蔚小一歲,最惱總被當弟弟看,這次又讓她小瞧了,急得無從辯解。見她已拔腿走了,葉子翔的話變成了喃喃自語:“高蔚,我是男人,我長大了不喝酒。”
那時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對高蔚的感情到底是弟弟對姐姐,還是男孩對女孩,而分別到來時才分清。他對親生父母沒有向往和期待,對養父母也僅是不舍而已,可想到遠離高蔚一下子崩潰了。他逃到了後山,拒絕見接他的人。
高蔚很快找到了他,哄勸着将來會去燕都看他,又承諾了很多很多,甚至包括每年生日蒸他最愛吃的花糕,寄到燕都去。他一句也不信。他知道,只要離開大山,高蔚會慢慢忘了他,讓她操心的事太多了,他占據不了她的心,要想辦法,把高蔚帶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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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歲的他自認做了件男人才能做的事:把醉醺醺的高蔚爸象頭豬一樣推到後溝裏。跌跌撞撞地找到高蔚,他的全身都在抖,可亢奮得聲音亂顫,“他死了,死了。我帶你走。”
高蔚去了後溝,在裏面直到天黑才上來,葉子翔過了最初的激動勁,正被‘萬一沒摔死’的假想折磨,急急抓着她的手,卻不敢問。
兩只冰冷的手握到一起,因為緊張導致的僵硬使他們互相掐住了彼此,象兩塊烙鐵焊緊了。還是高蔚首先恢複了正常,将他的手貼上自己面頰,可惜除了鼻端呼出的熱氣,沒有一寸肌膚是熱的。
他如願以償了,高蔚帶着她媽和妹妹來了燕都,生活當然窘困。但是在葉子翔和高蔚來看,那是一生中最恬淡、美好的時光。他們不在同一所中學,中間橫着半個城區,因為高蔚家房子小,連個像樣的書桌也沒有,就約在小花園裏見面、寫作業。周末的時候,倆人帶晏晏出門,專門找不花錢的公園玩。走路那會,晏晏在中間,左右手各牽一個。
葉子翔的零花錢都給高蔚,她會安排妥貼,保管大家玩的開心還能吃一樣新鮮食物,每次都緊着妹妹和子翔,她象征性地嘗一口而已。
那時的他,最大的願望是将來有錢了買一筐的醬肉包、一兜的水蜜桃、一書包的糖炒栗子,讓高蔚吃到再也不想吃了。
高蔚出事那天,他打籃球忘了時間,徹底看不清籃筐才收拾衣服去兩人見面的小花園。夜色中,她一動不動躺在樹叢裏,好象死了,猩紅的血印在裙子上。
葉子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大聲喊她的名字,搖晃她。
高蔚被打得很慘,半張臉腫着,眼睛已經睜不開,她摸到葉子翔的臉,才哇地一聲哭出來。
後來,整整一個月,葉子翔在燕都大街小巷找一個左耳耳廓殘缺的人。人幾乎是瘋了,看誰都是駭人的怒視。
又是高蔚找到了他,花兒般的女孩迅速枯萎,她說:“別找了,子翔,都是報應。是醉鬼的冤魂,他恨我。”
他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是我幹的,我推的,與你何幹?”
高蔚的臉色慘白如紙,“當時沒摔死,就是頭出血,我下去時眼見着冒,跟泉眼似的。他還睜了眼求我,我坐遠處等着,等他咽氣了才上來。不是你,是我幹的。”
他抱着她哭,哭得撕心裂肺,也恨得如溺深淵,他才是該受報應的那個,為什麽要讓可憐的高蔚承受,她身上的災難還少嗎。
她甩給他一記耳光,“哭什麽?關你什麽事?有什麽報應我擔着,你好好的就行。”
葉子翔弄不懂如果高蔚不好他怎麽能好,他倆就該是一體的。
那年冬天的時候,他也出事了,打人致傷,傷者家屬是個孕婦,受驚吓流産。簡直是飛來橫禍,好端端走在街上就遭厄運。
葉家為此動用了所有的關系,才免掉兒子進少年法庭的命運。
高蔚明白原委,低聲說不是他。
葉子翔不信,漠然回道:“他耳朵缺一塊,我看見了。我記下他家地址了,等過幾個月再去弄死他。”
高蔚知道葉子翔入魔了,必須制止他,遂逼着他訂了一條規矩:再提缺耳廓的事,她就馬上帶她媽和晏晏回老家去。
可沒多久,葉子翔再次打破了誓言,因為他又發現了一個耳廓殘缺的人,他不敢象上次,改成悄悄尾随,哪知道人家是紀檢幹部,反偵察意識極高,他倒被請去了派出所。
高蔚聽說了又氣又急,“你是不是要永遠糾纏這個?祝子翔,我再也不會理你,我不能讓一個人無時不刻地提醒我,曾經發生過什麽事!”
高蔚言出必行,把他當了陌生人,但路沒有封死,晏晏當了中間的紐帶。他帶晏晏出去玩,她也跟着;他給晏晏買玩具,給她捎個也不拒絕。
有話想說,也是繞到晏晏身上:晏晏,你問子翔喜歡什麽顏色的圍巾?
他在旁邊說:晏晏,跟你姐說,黑的。
——晏晏,你問他紅的行嗎?
——晏晏,跟你姐說,她喜歡什麽顏色就織什麽顏色。
晏晏在中間左右甩腦袋,要傳的話太長,她哪記得住。
高蔚不再理他,葉子翔只能想方設法跟她說。他買了木吉它,學歌、唱歌給她聽。
她對晏晏說,你告訴子翔,唱的真好聽。
他在旁邊說:晏晏,告訴你姐,我一直給她唱。
雖然高蔚竭力保持原來的樣子,但她身上的變化,一點一滴沒有逃脫葉子翔的眼睛。她變得冷漠、孤僻,對周遭的男人戒備、抗拒。幾次實驗課因為搭檔問題無法完成。他墜入深深的恐懼,害怕有一天高蔚也這樣抵觸自己,随後發生了一件更讓他害怕的事。在酒吧唱歌時,有個小姑娘喜歡上他,常來捧場送花,高蔚發現了,竟然主動把他電話號碼給了小姑娘。依着他的脾氣肯定會沖到她面前,質問完了再惡狠狠吼一通,可實在怕她說出什麽不可挽回的話,恨了又恨,卻不敢有任何行動。
葉子翔決定去參加快男大賽,他對晏晏說:“跟你姐說,等我拿了獎金,她一畢業咱們就回老家,做生意當本錢,掙的錢都給她。咱們誰也不瞅,讨厭的人一個也不看,跟你姐說,再忍忍。”
高蔚在旁邊第一次正眼看了他,似乎有多少話要說。
他不給她機會反對,無論如何不能再讓她在這個環境裏受罪了。他把一部手機放到晏晏手裏,而眼睛定定看着高蔚,說:“晏晏,你和姐姐想我的時候給我打電話,等我掙大錢回來的,我娶她。”
那部電話後來成了他和高蔚唯一的聯系,他總是報告好消息。演藝圈的路不好走,各種關系錯綜複雜,還有些不為外人知道的潛規則,他無所謂,多龌龊的條件都答應,誰的床都能上。腦子裏只有一個信念:早掙到錢就早一天回老家去。
高蔚卻每次都說壞消息:媽病了剛做完手術;繼父去世了欠了幾萬的搶救費;晏晏丢了剛找回來;我要結婚了……
葉子翔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拍戲,他不敢對高蔚吼,悄悄松了背上吊着的保護索,她嫁他就死。
摔得血肉模糊也沒死成,高蔚打來電話,哭得很傷心。長這麽大第一次聽她哭,可葉子翔由衷地開心,她哭說明她在乎他。
他說:“高蔚,你再等等,等我攢夠一百萬,咱們就回老家,帶上媽和晏晏,別嫁人,我求你。”
高蔚只說:“子翔,咱們需要錢。”
那刻葉子翔才醒悟到,原來自己和晏晏一樣,成了她的累贅。才醒悟到,那些關于買角色的傳言不是空穴來風。他瘋了似的喊:“我不要你的錢,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的心,我掙錢是為了能跟你在一起,你卻嫁給別人,我掙錢為了什麽!我恨你!高蔚。”
高蔚結婚那天,他去十三陵水庫跳蹦極,山谷裏都是喊“高蔚……”的回音。繩子回抽那幾秒最難受,心象是被牢牢攥緊,喘不過氣。是誰說的,仰起頭眼淚就不會掉下來,他已經倒立了,眼淚還是會奔湧。他想,要永遠忘了這個人,要恨她、罵她、詛咒她,以後娶個比她漂亮一百倍的,帶到她面前,要看她後悔流淚。所有的憤怒不過存在于雙腳離地的那幾分鐘,回到地面上,他還是原來的葉子翔。
當晚,高蔚打來電話,背景音裏是他的專輯聲,看表上的時間,應該是她洞房花燭夜的時間,心裏隐隐奇怪。
“子翔,”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柔軟,“唱歌給我聽。”
于是,他唱了又唱,直至耳邊傳來她勻稱的呼吸聲,方才淚流滿面。
後來很多個夜裏,他都是這樣給她唱歌。在她懷孕後,全部換成了兒歌。幫助做人工受孕的大夫是葉家的遠房親戚,留學歸來在北京的一家私利醫院工作,冒着天大的風險成全了這事。
高蔚說:“不論男孩女孩都叫葉子,葉子翔的孩子。”
葉子翔說:“我想以後再生一個,是真的跟你生個孩子,不是這樣的。”
高蔚又哭了,“好。”
高蔚死後,葉子翔發現自己不再愛她了,心裏只剩了恨。恨她言而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