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還以為下了船走幾步就進內院了,沒想到還要乘轎,那一頂軟轎晃晃悠悠不知轉過幾個彎,停了。下來一看,面前居然是條內河,還得坐船。撐船的是個女仔,年歲與陶葉相仿,面色黧黑,黑中泛紅,一看就是做慣了工的,愛笑,話不多,埋頭搖橹,嘩嘩嘩嘩,水聲響徹,除此之外無其他。太靜了。人生地不熟的,陶葉有點慌、有點沒着落,于是從船尾挪到船頭,問那船娘:“你叫什麽名字?”“……阿烏……”“阿烏?”“嗯……”笑了,多害羞似的,笑了一半又收回去。兩問兩答,想再多些都不能夠。之後又是水聲和滿滿的沉默。船打了個轉,劃進另條內河後,視野猛然一豔——好多桃花!若是沒有防備,眼都要叫它們紮疼的!
今夕是何夕?春三月?不、不對。是流火七月。夾岸生兩排紅石榴是尋常景,可這桃花……陶葉一時驚住,眼瞪得大大的想辨出個真假來。阿烏看她這樣就笑,伸手抄起一把彎鈎,身一欠、再一仰,鈎下一大杈來送她,“夫人,這是真桃花。”“啊?!”這叫什麽?——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深濃暮色配上這滿得像要從岸上溢到河裏的桃花,不像是誤入桃源,倒像是進了妖域,情勢無比詭谲。豔紅的花、粉白的牆、黛青的天,一樣一樣從陶葉面前退到身後,讓人聯想到一扇扇門,啓開又閉攏,無聲無息,卻摧人膽魄。有那麽一小段,陶葉緊緊抱着那一大捧“活”桃花,動也不敢動,生怕一動就要叫岸上那些花枝扯下河去。後來好些,終于走完了那長長的內河,到地方了。
“夫人一路勞頓,請先到中廳歇息,小的馬上去安排夜飯。”
那生客引她至中廳,上了茶水點心,吩咐阿烏好好伺候着,行了個禮便退出去了。
偌大的中廳只剩她和阿烏兩個,如此一來就顯得特別的闊和悶。她想了想,還是說話的好,于是招招手,要阿烏坐到她旁邊,面對面才有談興嘛。沒想到阿烏綁手綁腳的,坐不敢坐,話不敢說,忸怩着站到她身後,所有問話一律以點頭或搖頭作結。後來她也死心了,閉口不言,只呆呆望向窗外。
不大一會兒,那生客已排定夜飯,上來請陶葉到飯廳。陶葉答應着,随意一問,“大管家要不要緊?”“謝夫人挂心,大管家好多了。”“……”她本想問些別的,但見他一臉諱莫如深,索性作罷。夜飯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樣—— 一大家人團團圍坐,長幼尊卑、繁文缛節,恰恰相反,太過蕭索了——真正吃飯的只有她一個。元家人齊齊隐匿,影都不見一只。“你們大爺呢?”這句話她藏在肚裏很久了,始終沒問出來。早知道人家會給她什麽答案——元家大當家的,管着幾千號人幾百條船,忙。那其他人呢?……
不能想太深。想太深了就難免會歸到“門戶”那頭去。那樣更不自在。
陶葉掐掉所有思慮,打算好好吃飯。只是總有些掐不完的剩在那裏,半明半滅,這飯吃的并不好。那生客似乎也注意到了,待撤席之後躬了躬身道:“夫人,大爺事兒忙,恐怕這段無法陪在夫人身邊,就吩咐小的預備了些戲目,夫人好瞧了解悶。您看,這兒還有戲單,那您看着點一出?”“……”陶葉不接,淡淡的說了一句:“随便吧。”她不想聽戲,她想回家。離家不過半天,她已想得受不住了。食不甘味,魂不守舍,連什麽時候坐在戲臺下都不曉得。還是一段顫悠悠的開場将她唱回了魂,擡眼一看,原來在演《白蛇》。游湖、結親、查白、說許都演過了,此時正演到“酒變”一出——許仙被現出真身的白娘子活活吓死了——難怪唱得這樣哀……
“白娘娘就是太癡了……那許仙到底有幾分人才?值得她這般舍命?”
一直安安靜靜的阿烏突然開口來這麽一句,兩人都吓了一跳。陶葉回頭,望着阿烏笑笑,笑得好促狹,阿烏的臉都紅了,馬上縮回殼裏去,嘴巴閉得緊緊的。可這戲一演下去她就管不住自己的嘴,“你看你看!那許仙遇事只會躲在個女人的身後!像什麽話嘛!”“哼!白娘娘白救他一條命了!他居然還疏遠她!”“早說了這男人靠不住嘛!他他他!!白娘娘要叫他害死了!!”
“阿烏阿烏,派你去救白娘娘如何?”陶葉起了小孩子心性,專挑阿烏說到熱滾滾的時候插進一句,是攪擾,亦是小調皮,如此,兩人漸漸沒了隔閡,加上年歲相近,戲散場時,她們熟稔多了。夜晚歇息時自然也會和管事的提要求,說是一個人睡害怕,要阿烏陪着。于是阿烏睡外間,她睡裏間。有個熟識的人陪在身邊,多少是個安心,也鬧了一天了,靜下來沒一會兒,她就入了夢。
還是在船上時做的那個夢,這回不再是模模糊糊一大塊,很清晰——夢以她從西陵橋上跳下做初始,穿過一片片水網,越過一道道波紋,之後她看到一個小小的院子,那是正午時分,日頭很烈,幾名女子穿梭往來,将一盆盆沸水往院子裏搬,神情急迫,發了滿頭滿身的汗都沒心思擦一把,忙碌有時,一陣嬰孩啼哭聲傳了出來。“生了!是個女娃娃!”女娃娃也無限歡喜,那些人笑得比蜜還甜,當中有個男子——大約是女娃娃的阿爸——忙着分喜餅,忙着招呼上門賀喜的人,約定女娃娃滿月時擺酒請客。
不容易呢,在這戰事紛亂的時節還能添個人口。即便有許多愁苦,即便前路迷茫,即便降世的是個女娃娃,還是有些盼頭了。一條巷子的人都來道賀,鬧得雀兒都沒地方栖身了。
鬧足一日,這家預備閉門歇息了,落門闩時才發現,有個孩兒沒出去,細看看,原是隔鄰元家的小兒子。就笑,問他,“怎麽還不回家呀?”他也不言語,小小的臉頰上飙起兩朵紅雲,兩手吊在身側,攥緊衣擺搓個不停。
這家主人有心逗他,就說,等着看妹妹?
Advertisement
手頓住了,臉上的紅卻一路燒開,燒到眼睑、耳根、脖頸,勢如破竹。
有點意思。男主人忍不住再逗他一逗:“還不行哦,妹妹太小,不能見人……”
好失望的……
他埋下頭盯着自己的方口小布鞋看,臉仍舊紅,手仍舊忙,就是不願走。
這孩子好倔。男主人想。認定的事情不達目的不罷休呢。
“那這樣吧”,男主人開口了,半是不忍、半是息事寧人,“妹妹滿月酒那天你來看她?”
還是不動。男主人簡直有些摸不着頭腦了——這孩子到底要做什麽呢?
想了好久,電石火光間,茅塞頓開——是了!
“等妹妹大了,許你做新娘好麽?”
這樣一說就不得了了,那孩子面色豔豔,埋頭一陣急跑,一閃眼的工夫便沒了蹤影。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