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章

恰在此時,戰事吃緊,官軍在定州吃了敗仗,且戰且退,正朝小桃所在的南方小城蜿蜒而來。這場綿亘了數十年的戰事讓人們疲憊不堪,北地之人逃往南方,希望能在那兒覓得一片清明,借以安身立命,誰想到頭來全是奢望。在那條長長的敗軍隊伍開進城裏後,絕望的情緒籠罩了所有人。潰退的軍隊士氣低落,冬日的陰霾又将這低落放大數倍,幾乎沒人敢擡頭認真看看他們,他們一進城,整座城池就呈現出一種萬物齊喑的景象——說是出于戰備需要,所有商販在入夜以後盡數關門歇業。于是入夜以後的小城變得枯索、蕭瑟,心事重重。

元青語是一城之主,戰時也兼守城将官,他在讨這差事的時候存了點私心,就是想離家近些,好看顧小桃。當時好多人在背地裏笑他,笑他放着鎮遠大将軍不做,做個小城主。他也不惱,讓他們笑去。後來官軍大片大片地丢土地,許多大城在一夜之間被拱手讓與敵兵,那些人又說他“精”,早早打算好到這江南歌舞地來享和風細雨,他也任他們說,反正舌頭上過不了刀鋒,出不來實效,要想守住這小城,靠的是衆人一心,同仇敵忾。所以他在敗軍進城後未雨綢缪,先做了些安排,免得到時候敵兵困城了措不及防。

山雨欲來風滿樓,這時人們對夜盜的恐懼漸漸讓位給對敵兵的恐懼,一部分人計劃着逃往更南邊,更多的人則因種種緣由不得不留在這城裏與城共存亡。留下的人們懷着別樣憂愁看着日出日落,等過一天又一天,始終等不來那群比夜盜可怕百倍的敵兵。意氣一點點消磨,人心漸漸松弛,敵兵那面著名的黑底金花旗就在這樣一個時刻突然露頭,怨靈一般蕩漾在水氣豐沛的冬日晨霧中。 人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晨霧濃重的冬晨,那撞響二十八遍的鐘聲,那聲無比凄厲的呼號:“敵兵來啦!!”。從那天開始,他們陷入了噩夢一般的“困城十八日”。

困城是古法,困方與守方之間的消長并無一定規律,有占盡天時地利的守方棄城而逃的,亦有兵多将廣糧草充足的困方一夕之間拔寨去盡的,死守未必能守,猛攻未必能克,此中玄機無人能參透,人們遂将勝負歸于天命。青壯年忙于守城的同時,老人們開始焚香禱祝,希望這座小城能得神助,免受兵禍荼毒。可是,諸天神佛恰在此時失聰,饑馑伴随着糧庫空虛姍姍而來,然後是疫病,缺醫少藥的後果格外慘烈。當然,這些都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朝廷的援兵已成了水中月鏡中花,美好卻遙不可及。人們的希冀與城中越堆越高的屍體恰成反比。困城第十日,軍中有人主張獻城投降,有人主張背水一戰,主意不好拿,元青語一夜夜難成眠,小桃知他心焦,但又不知從何勸起,于是靜靜陪在一旁,只在必要時提點他該吃飯了、該歇息了。每每在這樣的時刻,他會突然直愣愣地看着她,一看能看好半天,等回過神來他就輕輕拽過她,讓她坐在他腿上—— 一人抱兩人,他笑着說。任何玩笑在這時這刻都容易失去分寸,轉而演變成另一種酸悲,他說,“我若是……若是……墨仙會帶你從南城門附近出去,那兒有一條暗河,直通城外……”“……”她緘默,未語淚先流,淚光裏內容豐富,也不指望他能全讀懂,只希望他知道,她要他好好的。“飯涼了,我叫人熱熱……”她背轉身子,走了出去。他在後頭看她的背影,一顆心如被蛛網纏結,緊了又緊。事實上,他瞞她很多事,肖連雲是最大的一宗。若無意外,這人本該躺在衛水邊的亂葬崗子上,皮肉已叫蝼蟻啃食幹淨,在無風的冬夜裏,那些凸出地表的森森白骨上,甚至還會開出無數朵藍螢螢的花。可他沒死,他從亂葬崗子裏爬出來了,爬過堆積如山的屍骨,爬過随時造訪的死亡,最終爬到了敵兵統帥的位置上。兩個男人多年以後第一次照面,是在那個晨霧濃重的冬晨,他站在箭樓上,肖連雲站在箭樓對面的曠野中,他們隔河相望,臉被放肆的寒風吹得木然。

敵兵本可繞過這無足輕重的小城,轉而向其他戰略要地開去,就像他們以前多次做過的那樣。可他們沒有,他們大費周章地圍住它,啃塊雞肋,這讓後來的史學家們百思不得其解。盡管“紅顏禍水”這四個字被無數次用來解釋那些打得沒頭沒腦的糊塗仗,史學家們還是沒能成功地将這“困城十八日”與一個懷胎八月即将臨盆的女子聯系在一起。這只是場意外,他們如是說。

意外不意外只有那兩個男人知道。困城第十五日,敵兵派了使者進城,雙方談了一天一夜,讨價還價、争吵不休,外人離去後,內部又開始了新一輪的争吵。這回不再是主戰派與主降派的口水仗,而是主獻派單方面轟炸沉默的主戰派。他們激烈地争論一座城池與一個女子孰輕孰重,激烈地議論西子嫁吳的重大意義,論得滿面潮紅,幾近癫狂。後來元青語從箭樓上下來,進到屋內,一鳥入林百鳥壓音,主獻派迅速啞火。聲音壓下來了,可人心蠢動如星星之火,終于在困城第十七日的清晨燎了原。

那個清晨,小桃是被一串急促的擂門聲攪醒的,之後她先被擁上一頂小轎,再被擡到南城門下,伴她走的那個副将說,元将軍負重傷,等她去探視。她不疑有它,急急跟了他去,到了地方卻不見人。她慌了,喚,“青語哥……”,通往城外的暗河邊無比陰沉,她喚一聲,河水應數聲。還早呢,要等她轉過身後才發現,這是一次多麽徹底的叛賣。

她身後有人。看得出來,這人等了很久了。只等她回頭,他就與她相認、團圓、終身厮守。黯淡的天光隐瞞了她即将臨盆的事實,又或者是激動難平的心緒使他一再忽略她那臃腫的身形?誰說得清呢,反正他到最後才“看見”她那突兀的肚子。他沸了多時的血一點點冷下來,漸漸結出冰淩。“小桃……”他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陰沉。她被它們凍出一陣陣激靈。“小桃,跟我走吧……”他說。她瑟縮了一下,朝後退了一步。他心痛,想,究竟是誰把這場別後重逢變成人如此不堪的進攻與退守?“……你是迫不得已,我知道。跟我回去吧,孩子我會視如己出的。”他盡量放柔聲音,可她還是聽出了裏頭殺機滿布。這樣的時刻,她首先是一個母親,然後才是一個女人,母性泛濫的結果是她對他陡然生出一份額外的戒心。“肖哥,我……”“你不想跟我走?!”“我走不了了……”

那幾個等着領賞的站在外邊,遠遠地看他們扯皮。沒人知道他們三人之間的種種糾葛,只當是女子豔名遠播後的附加後果,譬如綠珠,譬如息夫人。主獻派們趁元青語在前方殺敵的時候偷了個空,把這大肚女子賣到肖連雲手上,讨份交情,将來麽,也好得條退路。計劃進行得十分順利,于是大家嘻嘻笑,全沒想到後頭會劈過來一把刀。刀很快,眨眼之間已有三人随刀倒伏。剩下的人面色如土,乖乖地讓出一條道來。

現在,人齊了。兩個男人,一個女人,三人行,注定是場悲劇。肖連雲一直以來都擅長聯想,他将小桃高高隆起的肚腹與對面那個男人聯系起來,想象如漫天流矢,将他的心射出千瘡百孔。他的目光在她身上游離,唇、頸、胸、腹等等等等,他嘗過的,對面那個男人也嘗過,在他手上綻放過的,也在對面那個男人手上綻放過……。想象怪陸光離,他在這一刻突然恨起她來,愛有多深,恨便有同等的深度。“你選,跟他還是跟我。”他的聲音有如一口千年古井,暗幽幽探不着底。困城十七日,雙方死傷無數,現在,占盡優勢的那一方說要讓她選,多像假的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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