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真與假往來穿梭,經緯縱橫,密密織造,卡住了小桃的嘴,讓她有口難言。
南城門下的暗河再隐秘也藏不住那樣的騷動,人引人,人擠人,人群漸漸團成一個圓球,嘤嘤嗡嗡,鼓噪如蠅,于口口相傳中掏摸出事情的來龍去脈。當人們知道這一城人的生死都卡在一個女子的嘴邊時,他們沉默了,一張張晦暗的臉上有一種似人非人、似獸非獸的表情。那是困城十七日後,由饑馑和疫病共同造就的。若是解釋得更清楚一些,那便是對于“生”的極度渴望。渴望已趨臨界,它在騷動中傳遞出一股強大的壓力,經由一束束目光射出,直直射到那個女子身上。
那個女子卻好似全無感應,只呆呆立在遠處,一動不動地看着面前幽暗的河水。于是,人群在焦慮與驚惶的煎熬中改弦更張,轉而攻向這座城的城主,要他顧全大局,要他想想範蠡獻西施的美談,要他主動些,割舍并不那麽痛的,天涯何處無芳草呢……。看吧,一城興覆與兒女情長在此刻變得水火不容。
不得不承認,肖連雲在處理這類事情上很有些手段,他不用舉刀,勿須見血,輕而易舉地就将元青語逼到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看他握刀的手顯出一種非比尋常的亢奮,青筋盡現,肅殺卻無奈,心裏的快意泛濫成災,“要不,你來選?要她,還是要你身後的百姓?”
此句一出,人人都如同被扼死了咽喉一般,抻頸、縮脖、呼吸十分困難,目眶卻暴張,他們等着看,等着看元青語如何抉擇。小桃的目光恰好與他們交錯而過,她不看元青語,她看肖連雲。這束目光在抵達他身上前就已失去焦距,因而顯得格外空濛。她想,這兩年他該過得多麽苦才會變成這副模樣啊——天性中原本存有的善念被侵蝕殆盡,學會了刻薄、惡毒,學會了落井下石。終于,一切的不美好在此時來了個大爆發,讓她在憐他之餘,心也一點一點去得遠了。一聲聽不見聲音的嘆息餘韻袅袅。
那場不倫不類的“逼宮”在她憐惜、嘆氣、走神之時仍在進行,當然,不逼出個“大團圓”來人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若他将她拱手相讓,她不會怪他,畢竟這才是衆望所歸。可,當所有人都以為這事十拿九穩的時候,當大部分人在低聲議論明日即可運進城中的新糧的時候,當小部分人開始為誰該在這“開城獻女”的舉動中占得頭功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他們的城主做了一個讓他們意想不到的動作——他默默地朝她走去,走到離她僅十幾步之遙的地方,停下,說,我選她。
最錯愕的其實是她。
她回過頭來看他,只看到背影。那背影拖沓、疲累、蒼老,甚至可以歸進窩囊裏。她知道,從此以後,他這副“叛國者”的形象就要被固定在歷史中,永生永世遭人詈罵。他不惜用他的“遺臭萬年”去換她,這份情太沉了,她不敢領。可是,“愛”卻突然決堤,十分兇猛,來的時候除了心酸之外居然還有鋪天蓋地的幸福。她吃力地朝他挪去,就快觸到他的時候,肩上忽然一痛,開始還以為是自己過于碩大的肚腹影響了行動,後來,她看到了憤怒的人們蟻湧而來,用手邊夠得着的所有材料扔她和他。理由很充分,是她和他先叛賣了他們,置這麽多人的生死于不顧,撇開良知去耳鬓厮磨、去地老天荒!還真敢!打!打死他們!!
那些粗粝的石塊大部分讓兩個男人的身軀攬下了,她被他們好好的護在中間。一撥撥人馬不斷投入這場混戰中,很快就敵我不分了。她眼神一恍,仿佛回到多年以前那棵柿子樹下,三人過家家,他們兩人為了争她打得頭破血流,她不忍,看誰挨的拳腳多些就喊誰的名,“青語哥!”……“肖哥!”……,想借這聲喊幫他們擔些痛。現在她仍是這樣喊,“青語哥!”……“肖哥!”……,仍是想幫他們擔些痛,可她不知道,有個人的心讓她喊活了。那人沖破重重阻隔來到她面前,二話不說,解下戰袍卷住她,裹在懷裏就往城外帶。“肖哥!”她只來得及喊出半聲,人就被漆黑的戰袍弄沒了天日。她使勁掙、扭、踢,最後一口咬上去。這口咬得雖然結實,但也只夠讓她拔開蓋在頭上的黑底金花戰袍朝後頭看一眼。一眼,只一眼就讓她萬劫不複——先看到亂做一鍋的人群,然後是一條與肩膀脫離得十分徹底的胳膊。它在空中劃了一道弧,濺了砍掉它的人一身血,而後孤零零地墜落在地。缺了胳膊的人好像不知道疼,用另只手撐着爬起來,追過來,邊追邊喊,“小桃!小桃!!”。
小桃呆呆地看着他用僅剩的那只手握緊刀把,緊追不舍,人追到哪兒,血淌到哪兒。看着他越追越近,好像還看見他伸長胳膊,想給她一個殘缺的擁抱。最後看到的是他被追上來的人群砸倒、撕扯、踢打,一截一截塌下去,被封在一雙雙腳築起的圍牆中。她就是在這時候迸出那一聲尖嘯的。若不是親耳聽見,誰敢相信,人類居然還能發出這樣凄厲的呼號!擄她的人被她震住,腳步頓了一頓,讓她有機可乘。
“放我下去!!”她用劈了的嗓音對肖連雲說。
“下去做什麽?救他?他手都斷了,接下來還會斷腳、斷頭,救起來不知有半條命沒有,你回去有什麽用?!” 肖連雲的心裏燒起一把陰火,剛冒頭的一點良知被燒成灰燼。
“我不管!我要下去!!”一個歇斯底裏的女子在撒潑耍橫的時候,基本沒有男人能制得住她。肖連雲無疑是個例外,他的心夠硬,能任她将他肩頭哭濕一片而不動絲毫恻隐。她已技窮,力竭,開始軟語哀求,聲線因極度哽咽而模糊,語義卻清楚,是關于救命與報恩的。殊不知這樣不顧一切地替一個男人說情,結果只能是催化另個男人的妒火。他把她放下來,交給手下看管,而後徑直朝那個被踢打得蜷成一團的人走去。他要去和他決勝負。
妒火實在是種壞東西,它将肖連雲原本的狡狯變成了癡傻。不是麽?那麽多雙陷入瘋狂的腳,再踢上一會兒一切就都結束了。哪裏用他去費那個事?他這樣突入重圍,将其他人驅離,為的不過是心頭那口惡氣。他在等,等元青語從地上爬起來,兩人來場生死鬥。真正打起來的時候,他并沒占到多大便宜。元青語忍下那堆拳腳純粹是因為他心中有愧,因為他舍“江山”而就“美人”,因為他悖逆了大道綱常。對肖連雲,沒有這些,所以兩人纏在一起的時候,誰也沒有手下留情,鬥得格外兇。人們斂氣屏聲,一再叫這場惡鬥驚得抿緊雙唇。
肖連雲勝了。他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注意到這是場多不公平的決鬥。他要勝,要回去對小桃說,你看,你的‘青語哥’敗得多徹底。他去了,說了,裹上她繼續往城外走。沒想到意外埋伏在前方:小桃狠狠地撕他,沒有二兩力的拳頭一拳一拳地擂他,沒關系,他縱容。等覺出不對來,已晚了。從小桃身上流出來的血洇透了他的戰袍,洇到他手上,大量的血。漸漸地,她不撕他了,不擂他了,甚至不哭了。
敵兵用刀架着,從人群中逼出三個收生婆,她們在臨時搭起來的棚子中忙進忙出,當中有個年過半百的,滿面愁苦地對肖連雲說:“是寤生……大人孩子都難保……”,話還沒說完就讓他一個巴掌劈到地上。他拿話威脅所有人,要他們跪地祈禱。可是沒用,小桃的面色被從她身下一盆盆接出來的血水耗得慘白。“是‘崩’啊!!”。收生婆們嚎啕大哭。他忍不住沖進去抱住她,威脅、利誘,賭咒、許願,不知她聽到沒有。一刻以後,她在他手上越變越輕,如蝴蝶,飄飄悠悠,拽都拽不住。一個時辰以後,她的身形依舊臃腫,可是孩子卻被永遠地留在母體裏了。兩個時辰以後,她慢慢變冷,漸漸僵硬,滿臉淚痕,不知是他的還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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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