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我大搖大擺地走出了産屋敷家的宅子。沒有人敢阻攔我,也沒有人能夠阻攔我。

這副猙獰的鬼的樣貌于此刻的我而言就是最強的通行證。

而在站在青石板鋪成的街道上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已經緊緊閉上的大門。

這裏便是月彥,或者該說是鬼舞辻無慘開始的地方,而從今夜開始,我想這裏大概會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吧。

我想産屋敷日行的擔心并不是多餘的,這個富貴的家族終究會因為月彥的存在而被詛咒——或者從他決定對月彥下手的那一刻開始,詛咒便已經如跗骨之蛆一樣纏上了他們。

因為我能感受到,日行的妻子如今孕育的那個孩子是個他們并不渴望的男孩子,而且是個先天不足的病兒。

終究是不幸的。這家人。

我沒有再去理會他們的事情,只是默默回到了醫館。

由于藥物的作用,我抵達的時候,月彥還尚且陷在沉睡當中。不過睡夢中的他呼吸已經相當平穩,顯然至少今夜性命無虞。

須佐先生不愧是有着雙足以回春的妙手,明明之前那毒發作得那般兇險,可不過須臾,月彥的狀況便已經穩定下來了。

可惜了日行的好算計。

我也并沒打算把所謂的真相告知月彥。或許早就已經知道,又或許他此刻還并不清楚,但他總會自己發覺這些——而我并不想在他面前流露出太多不合時宜的關心。

可我還是不自覺地走到了他的房門口。

屋內燈光有些昏暗,藥童雪村正趴在月彥的病榻前打着盹兒。須佐先生并不在,想來忙碌了這許久也是疲乏了,加上月彥的狀況看上去似乎已經沒有大礙,于是他也只讓藥童在旁邊盯着。

猶豫了片刻,我終于還是擡手推開了房門,緩步走到床邊,我拍了拍藥童雪村的肩膀。

雪村有些茫然地睜開了眼睛,緩醒了半晌也沒能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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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村君也是疲乏了吧。”我輕聲說了句:“那麽你也去休息吧,左右我這會兒不怎麽困,這裏就交給我吧。”

聽到我的聲音,雪村張大了眼睛。他擡手在自己的眼角揉了揉,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這也不怪他反應激烈,若我沒記錯的話,這似乎是我頭一次主動提出想留在月彥的身邊。

連我自己都覺得新奇,我也無法理解為什麽此時此刻,呆在他身邊的願望會這樣強烈。

是因為同情吧,因為在還算美滿的家庭裏成長起來的我,無法想象他經歷了怎樣的過往,也無從知道,他究竟是天生便那樣還是生生被生活掰成了那副德性。

可那樣的他終究有點可憐。

“交給您是沒問題的嗎?”雪村半信半疑地确認了一句。

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原來在雪村君眼中,我是個如此不值得信賴的存在嗎?”

“那倒不是。”雪村揚起手臂伸了個懶腰:“我也是怕須佐先生責罵而已。不過難得雅小姐願意幫我分擔,如果我此刻拒絕的話,日後怕是。”

“左右同出鬼族,我想雅小姐也不會太讓我為難的對吧?”

說話間,少年又打了個呵欠:“那麽我去休息了,月彥先生的事情便請雅小姐您多費心了。”

我點了點頭。

起身添了燈油,又順手修剪了一下燈芯,屋內的光線終于稍稍明亮了一些。

油燈照出的光亮自是帶着一種暖色,映照在月彥的臉上,總算襯得他的面色沒有那麽蒼白。

他安靜地躺在那裏,呼吸很淺,但總算十分均勻。長發自然披散着,有幾縷略淩亂地落在了他額前。

我幾乎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幫他把發絲撥到了一側,只是在收手的一刻,指尖不經意間掃過了他的額頭。

只是如蜻蜓點水般的一觸,卻讓我沾染了他的體溫——那溫度是灼熱的,至少對于鬼而言是這樣。或許是因為太過滾燙,所以才會久久沒辦法消散。

他的眼球微轉了一下,連帶着纖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但他并沒有睜開眼睛。

是在做夢嗎?

可他又會看到什麽樣的夢境呢?

“哥哥……”

含糊間,他忽然發出了這樣一聲呓語。溫柔的,甚至帶着點撒嬌的情緒。

原來即使是他,也曾經愛過自己的家人嗎?他也曾經想着如同尋常孩子一樣追随兄長的背影嗎?

想來也是呢,就算再怎麽說,他們終究是兄弟,終究有着無論如何也斬不斷的血緣。

可他們還是走到了這步田地,也不知到底是誰先辜負了誰。

我怔了許久,終于有些顫抖地将自己的手伸了出去。拂上他頭頂的發絲——我記得白天的時候,日行似乎做過這樣的動作。

或許在月彥還小的時候,他們總會這樣吧?

指尖的觸感比想象當中的還要柔軟,而方才似還有一點不安的少年呼吸又漸漸平穩了下來。

——他甚至在我的掌心輕輕蹭了一下。

而這細微的動作卻是讓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他也只是個平安時代的普通的病弱的少年啊。

我輕嘆了口氣,想就這麽抽回手,可下一秒,一個帶着熾熱溫度的手掌便就這麽猝不及防地貼了上來。

于是霎時間,掌心的溫度順着血液将我的四肢百骸全部點燃。我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有什麽東西在我的臉上燃燒着。

我試圖将手抽回,可他偏抓得很緊。

不知是由于我過低的體溫還是因為周遭的空氣,乍然伸出手将我捉住的月彥很快便因為感到冷氣而略有些瑟縮。可他偏偏固執地不肯放手。

我有些不知所措。

思索了半晌,我終于還是放棄了掙紮,用僅剩下的一只手替這個借着睡夢胡來的家夥掖了掖被角,連帶着我那只被抓着的可憐的手也一并掖了進去。

——這着實不是個舒适的姿勢。

我翻了個白眼,調整着自己的身形,總算找到了一個勉強還算可以忍受的姿勢。伏在床榻邊,我微微擡頭,卻發現從這個角度望去,月彥的那張面孔竟是比尋常時候還要好看。

有這樣的風景,總算也不是太虧。

這個夜晚似乎格外安靜,也格外漫長。我終于還是沒能抵擋鋪天蓋地的睡意,不知過了多久,到底還是迷迷糊糊地在月彥的病榻前失去了神識。

這樣的姿勢自然不能睡得安穩,可饒是如此,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燈油已然燒盡,屋內的光線十分晦暗,只是透過薄薄的窗紙,外面隐約似有一點透亮了。

初醒的時候我總是難免有些茫然,我試圖起身,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整條手臂似乎都已經徹底麻掉了。

我連忙想抽回手,卻感受到了一絲阻力。

——我這才隐約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情。月彥這家夥,他竟就這麽抓着我的手抓了一整夜嗎?

額頂忽的傳來了一聲細不可查的輕笑。我連忙擡頭順着聲音的方向望去,正對上了一道滿是溫存暧昧笑意的視線。

“看來昨夜是你一直在照顧着我呢。”大約是因為久睡的緣故,少年微弱的聲音聽上去有一點沙啞。

“我很歡喜。”

手上傳來的力量平白又添了一點,那溫度似也比之前更熾熱了些。

“既然醒了就放開吧。”我別過頭,試圖掩飾自己臉頰上漸漸燒灼起的熱度:“昨夜可是因為你狀況不大好我才不與你計較,可這樣的行為再怎麽說也是輕薄的。”

“可既抓在手心裏了,我怎麽可能輕易放開。”他眯起眼睛,笑得有些促狹:“除非你應允日後還可以這樣。”

“你這算是得寸進尺嗎?”我翻了個白眼,想瞪他,卻又不大想面對他的視線:“不管怎麽說,既然你醒了,我便得幫你去叫須佐先生。”

“須佐先生來過了,只是見你睡得深沉,所以沒叫醒你。”月彥一本正經地應道。

我怔了一下,但随即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對,反應了片刻,我才說了句:“騙人的吧?”

“是啊。”月彥卻竟也沒堅持:“騙人的。”

他又說:“說須佐先生來過的話是騙人的,可不想放手的心情怎麽說也是真的。”

話是這麽說着的,可他終于還是松開了拉扯着我的手:“但轉念想想,我們以後的日子終究還長着,或許也不必拘于這一時。不管怎麽說,我不會容許你離開我的。”

我終于抽回了手。重新被空氣包裹的皮膚乍然感受到了一陣莫名的寒涼,于是我自然地微握起了拳頭。

手指多少有些僵硬,蜷曲的時候像是有蟻蟲爬過一樣。只是這一陣酸麻過去之後,我只覺得指尖好像少了什麽。

我将頭側過一個微小的角度,恰能看見身邊病榻上的月彥。猶豫了一下,我終于開口說了句:

“可若我執意要離開呢?”

“那我也會把你尋回來,不管花多久,不管走到哪兒。”

“是嗎。”

我輕聲說了句,似是嘆息般的。只是與這種仿佛被逼入困境般的無奈一并生出來的,似乎還有一點意味不明的欣喜。以至于我又自言自語地叨念了句。

“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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