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1)
我一整夜都沒睡好。
一開始是氣月彥那個小鬼居然膽子肥到敢随随便便輕薄我, 後來氣的是我當時為什麽沒直接沖上去打他一頓出氣——
可就他現在那小破身子板兒,要是我真上手去捶打他一頓,怕不是直接要把鬼使家那黑白兩兄弟招來。
要真是那樣, 估計須佐先生能直接用眼神把我殺死吧。
我是沒法對他動粗, 但我也絕對不想就這麽便宜了他。
于是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在不弄死他的情況下讓那個混_蛋小鬼吃上點苦頭。
作為一個安分守己的好鬼, 過往的歲月裏,在遇到什麽讓人氣不順的事情, 我一般都是直接動手的——這倒并不是因為我的戰力,畢竟擁有鬼族最弱戰力也不是什麽值得拿來吹噓的事情,但縱觀整個鬼族,除了風間千景那種不開眼的領導之外還真沒誰敢跟我認認真真地動手。
因為我是個搞歷史的,萬一小心眼地在記錄裏添上兩筆黑歷史啥的後果還是挺可怕的, 所以一般情況下沒誰敢得罪我。是而從小到大我還真就沒怎麽遇到過武力解決不了的問題。
但月彥這個小子就比較難辦,文的武的都不行, 所以到底該怎麽對他這種試圖越界的行為予以警告呢?
在這方面經驗值約等于零的我琢磨了一晚上終于想出了個自以為絕妙的主意。
——這可是真正意義上的讓他吃“苦頭”了。
而當我頂着奮戰了一整夜而留下的一對黑眼圈出現在藥房的時候,小藥童雪村都吓了一跳。
“雅小姐您這是沒休息好嗎?”雪村問道:“用我給您抓副安眠的方劑嗎?”
“沒事沒事!”我連連擺手,甚至還又睜大了眼睛,證明自己精神很好。
然而許是我臉上帶着的笑容太不懷好意, 藥童雪村的疑慮非但沒有打消, 反而更強烈起來。
“您來這兒是想幹嘛?”他停下了稱藥的手,擡頭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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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覺得雪村君每天清晨就要來煎藥很辛苦,所以特意來幫忙的。”我稍稍控制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試圖讓自己的目的別那麽明顯。
藥童雪村的眼裏充滿了狐疑。
“好歹我母親也是用藥的高手, 煎藥這種程度的活我還是做的來的。”
我自覺解釋得十分誠懇, 但這種突如其來的主動混是無事獻殷勤,簡直就是在宣告我有什麽謀劃一樣。
雪村斜了我一眼, 手上又開始忙活了起來,一面還說着:“我勸您還是好好休息吧。想在月彥公子的藥裏動手腳,你不怕須佐先生吃了你!”
“嗨,歷來只聽過鬼吃人的傳言,還沒聽過人吃鬼的。”我聳了聳肩,既然心下所想已然被雪村拆穿,我也就不再隐瞞:“況且我也不會做什麽過分的事情,不過可能漏調了壓制苦味的蜜而已,想也不會造成什麽大禍端來。”
“那小子纏我纏得煩了,稍微警醒他一下也不成嗎?”我換上一副委屈的神情:“再者,蜜糖之類的我也不是不會備着,畢竟我可是個心地善良的好鬼。”
“況且雪村君——”我又往前湊了幾步:“因為月彥的事情,須佐先生也沒少無端對你發脾氣吧,有人肯替你稍出上一口惡氣不好嗎?有什麽後果總有我擔着,跟雪村君又沒關系——”
“我又不是你!”藥童雪村毫不吝惜地又賞了我一個白眼。
不過他嘴上這麽說,身體卻是很誠實地給我讓了位:“我跟你說,可就這一次!回頭你得幫我料理一個月池塘裏的錦鯉。”
“好嘞……诶?”
應了聲之後我才意識到自己好像被這個雪村小鬼頭敲了一筆,不過這也不算什麽大事兒,比起跟他扯皮,還是趁這個機會解決一下跟月彥的歷史遺留問題比較好。
這樣想着,我挽起袖子湊到了桌前,也有模有勢地照着須佐先生的藥方忙活起來。
因着月彥的病竈實在纏綿,是而須佐先生給他開出的藥方也委實複雜,我本身就是個半吊子,驟然動起手來難免有點手忙腳亂,好在雪村也沒真的放手不管。
總之在好一番周折之後,我總算順利把那一鍋烏七八黑的湯藥給鼓搗出來了——
“講真,這個藥別說嘗味道了,光看顏色都讓人覺得怪惡心的……”捏着鼻子将湯藥從罐子裏轉移到碗中的時候,我一臉嫌棄地說着:“啧,我現在忽然覺得月彥那小子可真是條漢子。這玩意兒我可受不了……”
“那麽您是忽然良心發現準備放過他了?”藥童雪村倚在牆角抱臂斜了我一眼。
“嘶……這話怎麽說呢。”我放下藥罐,擡頭一本正經地說道:“我跟你講這不是良不良心的事兒,這小子要是不做那麽過分,我也不會費這種周張來敲打他。”
雪村聳了聳肩,一臉悉聽尊便的模樣。
我便也沒再理會雪村,只徑自端了碗往月彥的房間走去。這會兒天色尚早,乍現的晨光甚至還沒能穿透東方的層雲,但回廊裏已經見亮。
只是方才經過漫長的濃夜,此刻光線雖然明亮了,空氣中的溫度卻是比夜晚更涼薄。
即使鬼的體溫比人類更低,我也依然覺得有點冷。于是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終于在碗裏蒸騰的熱氣還未消散的時候抵達了月彥的房門口。
房間裏還亮着一點暖色的燈,略一探測便知,那孩子此刻是醒着的。
我作勢随意敲了兩下房門,但裏面并沒有動靜。我也沒多做踟蹰,直接推門走了進去。
門軸發出了“吱呀”的一聲響動,和着我的腳步聲,似乎總算喚起了那個男人的注意。
“雪村嗎。”他甚至都沒有回頭,只是聚精會神地盯着面前的桌案。我這才注意到他此刻正披着件厚實的羽織坐在桌前,長發只随意用條緞帶束了,看上去倒是別有般滋味。他手裏還握着一直細羊毫的筆,聽到動靜,他擡了擡未握筆的手,指了下床邊的矮幾,只說了句:“放那兒吧。”
我微有些納罕,不知道他這大清早的跟這兒搞什麽名堂。于是我也沒理會他的指示,而是直接端着手裏的湯藥朝着他的方向走去。
我的腳步很輕,按說以人類的感知能力甚至都察覺不到我在向他靠近,但原本靜坐在那裏的月彥呼吸卻倏地局促起來,緊接着他猛然轉回頭,表情十分罕見地露出了一瞬的慌亂——
“是你?”
“是我啊。”我頓了下步子,輕歪了下頭:“不行嗎?”
月彥臉上的表情微微有些僵硬,他張了張嘴,卻并沒能說出話來。
“平日裏總聽你口口聲聲地說注意着我,可如今不也沒能分辨出我來?”輕揚着唇角,我語氣帶着點嘲諷。
“我是分辨出你來了才會覺得驚訝。”月彥終于站起了身,向我的方向迎了來,只是舉止間帶了一絲微妙的違和感:“我總想着你或許并不願意見我。”
“因為昨天的事情。”
“……”
我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感嘆這小子還算有自知之明還是氣他還有臉提這種事情。可許是感受到了他言語裏透着的一股莫名的小心翼翼,又可能是因為他這張臉好看到讓人于心不忍,此刻我想揍他的念頭居然無比薄弱。
呸,我才不是那種膚淺到會被美_色沖昏頭腦的鬼!
定了定心神,我又板起面孔将手裏的藥遞了過去——
“我也沒想着來見你,不過是心疼雪村那小鬼早起太過辛苦。”
“真是溫柔。”他笑着,多少有些玩味。
我着實不想再理會這家夥,于是翻了個白眼,不欲再看他,而他也沒再與我扯皮,只順手接過湯藥,仰頭喝了口。
感受到他的動作,我有些忍不住的偷眼往他的方向看,畢竟他喝下那奇苦無比的湯藥的瞬間的表情我卻是無論如何也不想錯過的。
然而只是偷偷的一瞥,我卻意外對上了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他表情毫無變化,甚至比尋常還軟和些。
“似乎比往日要甜些。”他說。
“哈?”我一時間竟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是要比往日甜一些的。”月彥又十分肯定地重複了一句。
他的表現實在有些出乎意料,于是我腦子也一時間有些短路。不知出于什麽心理,我劈手搶過那只還殘了些許湯藥的碗,甚至還未及那一陣有些刺鼻的氣味略過鼻翼,便任由那有些粘着的液體流過了我的舌尖——
然後我毫無意外地吐了。
這個小鬼到底長着怎樣的味蕾啊喂!苦成這個鬼樣子還能一臉平靜,所以這家夥的精神力也未免太強大了吧!
耳邊忽的傳來了一聲輕笑。
我想我這會兒臉色一定十分尴尬,但我不能就這麽認慫。
定了心神,我回手又把碗強塞回了月彥手裏,一面撇着嘴道:“我又沒病,也不需要嘗試這種東西。你趕緊把這個喝完,我還要給雪村送回去呢!”
“大約因為是你吧。”月彥一面又将碗端到唇邊,一面溫聲道:“因為是你送來的,總覺得格外甜一點。”
月彥這話說得熟練至極,然而縱然明白他不過是愛逞口舌之快而已,但偏這一句,依然聽得我耳根不自覺地有些發熱。
在我短暫晃神的時候,月彥這小子還得寸進尺地往前進了一步。好在我也沒真的被那家夥擾了心神,至少在他下一步的偷襲到來之前,我十分精準地別過了頭。
“你……”
心下正想發作,視線卻忽的掃過了桌面——
那兒正鋪着一張畫像,更準确地說是張草圖,墨跡未幹的。而那些潦草的線條裏勾勒出的輪廓顯而易見的是……我的模樣?
我猛地轉過頭,看向那雙近在咫尺的眼睛。
月彥卻是難得慌亂地後退了半步,氣息也忽的變得如剛見到我時一樣略帶慌亂。他有些僵硬地別過頭,但還是讓我察覺了他蒼白的臉上泛起的一層薄薄的緋色。
混像個做了壞事被抓包的小鬼。
我半張着嘴,本想說什麽,可思索了半天缺始終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你丫的這是在做什麽?
這種沒營養的問題着實沒必要問。
——你搞這個做什麽?
我覺得我都能猜到答案,而且我也實在不想再聽他說那些無意義的話了。
“你……”
“這個還……沒完成。”他聲音裏帶着點幹澀:“……夜裏睡不着,索性……”
“看來該讓須佐先生替你加副催眠的方子了。”輕咬着嘴唇思慮良久,我才接了句。
他微垂眼眸,任由有些纖長的睫毛在面上投下一層陰影,卻也遮斂不去頰邊的顏色。
“可夢裏也盡是你。”
他小聲嗫嚅着。
一陣燒灼的感覺自耳根一路燃到了頰邊,仿佛被什麽擊中一樣,我一時竟有些動彈不得。
口中還有些淺淺的苦澀的餘味,我忽然有些後悔做出這樣的謀劃來了——分明只是一時興起,哪曉得最後居然是作繭自縛。
心跳的節奏漸漸混亂,我想或許我不該再留在這個地方了。
于是我轉過身,打算往門邊的方向逃去,可還未等我邁出步子,手腕處卻忽的傳來了一陣阻力。
并不強烈,甚至帶着點遲疑,卻足以将我束在原地。
“別走。”
他說。
這是他兩天之內第二次對我說這樣的話了,而在此之前,我似乎從來都沒聽他用過這種幾近懇求的語氣。
在不被人知覺的時候,連他也在悄無聲息地變得奇怪起來了啊——
可為什麽?
我有些不解地側頭看着他。
而他竟是有些不自然地稍別過了視線。他大抵還想保持着一貫的強硬,只是開口時不經意的顫抖還是暴露了他內心裏潛藏的一種十分罕見、或許根本就是前所未有的情緒。
是不安,他這樣的人竟也會覺得不安嗎?
“就算你離開,我也總會找到你的。”他沉着聲音說道:“因為從見到你那天開始,我就沒想過要放手。只要集中精神,我好像總能隐約知道你在哪兒,我總能找到你的,可是……”
“你也是願意見到我的吧?”
說這話的時候,他有偷偷轉過視線往我這邊探尋,可卻又在與我對視的瞬間有些無措地避了開。
饒是他說得天花亂墜,可到底也不過是色厲內荏。
可他這算是什麽?恬不知恥地糾纏了這麽久,而今才想起用這種帶着不确定的語氣詢問我的想法?
我當然——
思緒驟然滞住。
這問題未免太狡猾,說什麽願不願意的……
至少只憑他在千年之後會頂着鬼舞辻無慘這個名字,憑他是我任務的目标,又恰與我有筆算不清的糊塗賬,我也該是想見到他的,或者說我不得不去見他。
可現在的這個尚且病弱的人類算怎麽回事?我想避開他,卻又忍不住地想要去關注,想對他的一言一行做出反擊。我厭他整日纏着我,還不時害我被須佐先生翻白眼,可在聽聞他被日行那樣對待之後,竟會一時沖動跑去替他鳴不平。我恨透了那個借着這副身體存活了千年的家夥,可我總還是忍不住提醒自己,眼前這個人類只是月彥。
“至少……”沉默了良久,他才又開口說道:“我只聽須佐先生他們叫你雅小姐,那麽至少告訴我你的名字吧。”
“我不是鬼神,但我想束你在身邊。”
我微垂下視線,看着被他握着的手腕。那是溫暖到幾乎灼熱的溫度,而我總覺得,在這樣的溫度下,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漸漸融化着。
我能感覺到自己似乎正處在危險的邊緣,但在這樣的溫度的遮掩下,周遭的一切似乎都只是虛無而已,我不知道該往哪兒躲,不知道該怎麽躲。
“源氏……”深吸了一口氣,我不知是自己的哪根神經搭得不對了,竟真的順遂着他的意思說了下去:“……千雅。”
我的答複讓月彥也怔了一下。他猛地擡頭看向我,眸光裏有一瞬的不确定,接着漸漸染上了我從未見過的喜悅的光芒——分明只是色澤很淡的普通人類的瞳孔,此刻看上去卻甚至比變成鬼之後的赤色還要鮮豔。
“阿雅……”他顫着唇輕吐出了兩個字節:“這樣稱呼會讓我們顯得更親密一點嗎?”
不知為什麽,在聽他叫出那兩個字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瞬間的窒息。于是我索性摒住了呼吸,定了兩秒,才複又長長地舒了口氣。
心情似乎終于平靜了下來。我抽回了自己的手腕,又側眼瞥了他一下。
“我可以告訴你名字,也并不厭煩見到你。”我說:“但你要知道,我與你……”
“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
說罷,我便徑自往門口走去。
可還未觸到門板,背後便又傳來了男人的聲音。
“但至少現在,我們是活在一個世界的。”他說:“以後也會。”
我沒有對此做出回應,也着實不知道該怎麽回應。
當我頂着有些憂郁的神情回到藥方的時候,迎接我的是來自藥童雪村的無情的嘲笑。
“失敗了?”
“這也不能怨我,誰能想到那小子……”我有些頹然地撇了撇嘴,把空碗放在了桌臺上。
“他可攢了有不少了。”雪村撿了碗,從蓄水的缸裏舀了些清水沖了,一邊似是随意地說了句。
“什麽?”
我一時間有些沒反應過來。
“那些畫。我看到過幾次了。”雪村甚至都沒擡一下頭。
“……啊?”我怔了半晌,這才忽然察覺出好像哪裏不對:“等會兒,雪村你小子怎麽也玩起偷聽這一套了?”
“我也不是偷聽啊。”雪村聳了聳肩:“雖然只有半血吧,但我好歹也是有一點鬼族的靈感的。這種距離随随便便就感知到了,我有什麽法子。”
“你……”
這個小鬼頭!對聽牆角這種可恥行徑分明也是樂在其中的,結果現在跟我這兒裝什麽無辜!
可偏生我這會兒拿他沒轍,可以說很氣了。
“不過我是真的有些不解。”将清洗幹淨的碗收進櫥裏之後,雪村才終于轉回頭看向我:“雅小姐您為什麽總是裝作一副不經心的模樣呢?”
“嗯?”心下正吐着槽的我一時有些沒聽明白他在說什麽。
“可您分明已是被這段因緣拘着了的,分明也沒想過要回避。”雪村歪着頭,語氣裏帶着的是真實的疑惑。
我只覺自己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敲打了一下,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你在……說什麽?”顫着唇,脫口的卻是連我都有些聽不下去的帶着心虛的反問。
“我也只能在這個醫館調養身子。”我說:“況且去照看月彥也是須佐先生要求的,我……”
“便就這樣順從了不是嗎?”雪村攤手,接着又回身鼓搗起了一旁箱櫃裏的藥草:“到最後即使有什麽變故,也終究是須佐先生的不是,也終究是命運的不是,而您……”
“只消對這些‘命運強加的變故’甘之如饴。”
“您可真是狡猾。”
沉默。
一直以來連自己都不敢去面對的心事居然被這麽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少年戳破,說起來是件挺讓人覺得尴尬的事情,但此刻除了一絲尴尬之外,我竟意外地覺得仿佛松了一口氣。
或許有的時候,比起逃避,直面才是更好的解決辦法吧。只不過在很多時候,在事情變得不得不直面之前,我總想抱着點僥幸的心理四處躲藏。
“可您為什麽要回避呢?”雪村忽的回過頭來:“他雖性子強橫了點,但至少待您也是真心地疼惜——”
“不一樣的。”我怔了怔,随即輕嘆了口氣。
我當然早就察覺自己的動搖,也更不可能無視那個男人日漸熾熱的情感,可這中間終究有血咒作祟——即便不談那因血而結下的深入骨髓的怨恨,如若這一段感情根本就是由血咒引起的,那抽開這層咒之外,我與他之間又摻雜了多少真心呢?
如果我與他的感情是血咒強加下來的束縛命運的枷鎖,那這樣低頭,豈不是辜負了自己?
“咒可從來只能生絆,卻不管生情的。”有些清冷的,藥童雪村忽的說了這樣一句。
我驟然張大了眼睛。
“……這是晴明先生說與我母親聽的。”雪村輕揚着唇角:“不過這樣看來,你與他之前似乎确實是有着一道咒存在的啊……”
我這才反應過來,眼前這家夥原來是在詐我的。
“原來雪村君也如此狡猾。”撇了撇嘴,我多少有些別扭地說道。
“我啊……”他卻沒理會我的不滿,而是轉回頭,自顧自地又忙活起了手裏的活,一面又絮絮地說着:“聽我母親說過,那個姑且該被我叫做‘父親’的男人實是鬼族一個純血世家的當家。他本不該來撩撥我母親的,他很清楚,我母親也很清楚,可後來我還是出生在了這個世上。”
“……诶?”我有些驚異。這是這個半血的少年第一次與我說起自己的身世。
源氏與雪村家實在沒什麽交集,更遑論之前幕末的那次變故之後,雪村家的直系似乎已經斷絕了,而餘下的旁系因為血統或是身份的緣故,跟常年在本家的源氏根本沒什麽碰面的機會。
——雖然并不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雪村一族流落在外的血脈,但既然他頂了這樣的姓氏,我也就姑且這樣認為了。
“我母親并沒有怨恨過那個男人。她總說情之一字,便是心甘情願,哪怕相遇是避不開的咒,是躲不掉的劫,可她從來沒覺得這樣的選擇有什麽不對。”
“……即使結局那麽不堪。”
說到這裏的時候,他的聲音多少有些黯然。
這世間終究有很多故事在完結的時候只會惹人嗟嘆而已,可不管怎麽說,藥童雪村所描述的那個女子所擁有的勇氣與覺悟都該值得我豔羨——至少她親自迎來了自己的結局。
而我卻連開頭都不敢觸碰。
明明已經行至半途了。
說來可笑。
“我大概是有點在意他的事情的吧。”輕抿了嘴唇,思慮半晌,我才終于說出了這樣一句,接着又急忙忙地補了句:“但也只是有一點而已。”
耳邊傳來了一聲輕笑,略帶嘲諷的,而聲音的來源自然是某個方才還有些發怔的小鬼。
我只覺得臉上有點發燙。
只是一時興起,或者是因為被他看穿之後有些自暴自棄,總之我還是将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出來。
既然話已經出口,再沒有收回的辦法,我也只能強作鎮定地翻着白眼道:“這種話本不該說給雪村君這種小孩子聽的,你還是專心收拾你的藥材去吧。”
雪村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但也沒說別的。
氣氛一時間有些尴尬,唯有少年整理藥草的窸窣聲響。
“嘛……這種事情怎麽都無所謂吧。”将最後一包藥收進櫃子,雪村才又開口說道:“我只管你答應過要替我照料庭間池塘裏的錦鯉這一件事情。”
“你可別忘了啊!”
須佐先生的庭院布局其實相當雅致。
饒是我這種對庭院設計毫無建樹的門外漢也能一眼看出,想把院子捯饬成這個樣子想來是件相當需要花心思的事情。
高低錯落的微型山石沿着屋舍回廊将院子分割開來,一角的葡藤架上爬滿了蔓生的植物。院子正中錯落着四時的花草,春日的垂枝櫻花謝了之後,下面的薔薇正開得十分繁盛。豔紅的重瓣花散發着相當濃郁的香氣,讓整個庭院的氛圍都顯得很是熱烈。
庭院一邊有一灣清池,裏面養了不少靈力頗盛的錦鯉——或許是因為這院子很是靈氣,所以養出的錦鯉的模樣也比旁的地方鮮亮,也或者恰是因為這些錦鯉自帶的靈力的緣故,這座院子才更顯得靈動。
料理這些錦鯉本也不是太費神的事情。因為這種生物本就帶着相當不錯的靈力,生命力總比其他生物要頑強些,加上須佐先生家的池塘本就是引的活水,是而平日裏也只是簡單給它們投喂一些餌食就可以了。
這工作雖然輕松,但被雪村那小子強行推過來本身就不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況且作為交換的另一件事情結局也并不太如我願。
——大有種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即視感。
是而在看着那些魚的時候,我心裏總還是有點帶着怨氣兒的。
雖然作為鬼族的史家出身,算是個正兒八經的文系吧,但說老實話,我在美學方面着實沒什麽造詣。誠然也有人會覺得站在池邊欣賞錦鯉是件相當能夠平心靜氣的事情,但我在看到這些家夥的時候唯一的念頭就是它們看起來好像挺好吃的。
而且因為錦鯉本身就是通靈的物種,即使對于鬼族而言,營養價值也相當高。
可惜我也知道,須佐先生相當疼惜這群錦鯉——畢竟到底是難得的靈物,在遇到疑難雜患的時候,他偶爾也會調些錦鯉身上最帶靈力的部分入藥。所以如果真的把這些小家夥捉來吃的了話,須佐先生肯定不會輕易放過我。
這就導致我每天在給那些小家夥投喂餌食的時候只能眼巴巴地流着口水,不知道的怕是要以為我是想跟那些魚搶吃的。
天氣漸漸暖了起來,即使只是暮春的時節,正午的熱氣對于體溫比尋常人類低上許多的鬼族而言也多少有些熱得難耐了。于是我出門的時間也漸漸開始挪到了清晨與黃昏。
就我個人而言,我還是更喜歡黃昏一些的。斜陽鋪散下來的時候,整個水面都會被染成漂亮的赤金色。只是水面還殘存着白日的餘溫,于是那些錦鯉依然十分安閑地在離水面很近的地方游動着。
我靠近的時候,那些通靈的小家夥似是察覺到了我的氣息一樣,齊齊向池岸的方向湧了來。我随手将餌食向水中撒了去,錦鯉們便瞬時擠成了一團,掀着水花,熱鬧得很。
“是鯉魚啊。”背後響起了男人略帶刻意的感慨。
我當然也早就察覺了他的氣息,打從他繞過回廊向我的方向靠近開始。但或許是我早就習慣了這個氣息纏在我的左右,是而在他靠近的時候,我甚至都沒想過需要做出什麽刻意的反應。
“是鯉魚(koi)啊。”漫不經心的,我附和了句,卻依然沒有回頭。
“我是歡喜的。”他又說。
“什麽?”
我一時間有些沒能跟上他的思路,于是有些疑惑地側過頭看向他。
而月彥則是緩步走到了我的身側站定,一邊繼續說着:“聽你說‘有一點’在意我的時候,我是歡喜的。”
“……嗯?”我怔了一下,緊接着猛地後退了半步——
這話他是從哪兒聽來的!
當日與雪村閑談的時候,我敢篤定是沒有第三個人在場的,而身為人類的月彥當然也不可能如雪村一樣隔着老遠就能感知到房間裏的光景。
……雪村這個混/蛋小鬼!
“看來我該好好跟雪村那家夥聊聊了,”我輕咬着槽牙,略帶憤恨地說道:“關于怎麽管住自己的嘴巴這回事情。”
“這與他無關。”月彥猶在為雪村辯解——想來他大約也不想失去這個傳話筒吧。他用拙劣的謊言掩飾道:“我是恰巧聽到了。”
“可這樣的話為什麽不直接說與我聽呢?”他向前進了半步:“即使只是‘一點’,可聽說在你心裏我終究有了一席之地,我總還是歡喜的。”
他視線略有些灼熱,甚至比正午的溫度更加難耐。
“是愛戀(koi)吧?”
“你這可算是自作多情了——”我別過頭:“我只是……”
未及我說完,腕間忽的傳來了一股頗強的牽引力,我一時重心有些不穩,整個人斜向前倒去,而手中一直撐着的傘也落在了一旁。
忽然直射下來的陽光霎時如同火焰般将我的整個身體包裹了起來。
體內殘存的見不得陽光的血脈幾乎已經所剩無幾,所以我當然不至于因為這種程度的光線而送命,但因為這一丁點的血液的存在,那種燃燒着的窒息感讓人根本無處可逃。
于是在男人的臂彎裏,我止不住地顫抖着。
月彥也立即發現了我的異常,他的氣息也霎時變得慌張起來。慌忙地松開環着我的手臂,他十分罕見地陷入了一種手足無措的狀态。
而脫離束縛的我則是蹲下了身子,努力将自己蜷縮起來——仿佛這樣就能避開照射下來的陽光一樣。
“阿雅,你……”
“陽光……”在這樣幾近折磨的狀态下,我根本無暇思考,只是下意識地說着。
月彥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伸手将落在一旁的傘撈了回來,遮在了我的頭頂。
于是燒灼的感覺終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與日光相比冰冷許多的空氣。我猶自抱膝蹲在原地,不自覺地打着寒顫。
月彥也矮下身形,單膝觸地的擋在了我身前。他有些猶疑地伸出手,似是想撫上我的脊背,可卻又不敢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他手掌散發的溫度此刻也能被清晰地捕捉到。
“過來(koi)……”聲音有些顫抖着,我嗫嚅。
“嗯?”他遲疑。
我微微擡頭,對上他還沉浸在驚惶當中的視線:“我說……”
“過來。”
顫抖着伸出手,我貼上了他的手掌。于是溫暖的體溫霎時透過皮膚傳遍了全身。
那一瞬間,我腦海裏閃過了這樣的念頭。或許喜歡他這件事情也沒有那樣不可以忍受,因為貪戀溫暖這種事情本就是出于本能。
我沒辦法與之抗衡。
就當是腦子被那一瞬的陽光燒壞了吧,讓我竟選擇陷在了這樣的境地。
也許這樣也沒什麽不好,至少以這種微妙的兩情相悅結束了我鬼生持續了大幾百年的孤寂。
緩緩将手指與他的交纏在一起,我第一次與他這樣十指相扣。
“是愛戀吧。”
我說。
所以說不管是人還是鬼總容易在沖動之下做出一些錯誤的決定,以至于在回過神來之後恨不能抽自己兩個嘴巴。
拿着月彥悄咪咪從須佐先生的灌木叢裏掐下來的一朵豔紅色的重瓣薔薇回到房間裏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處在一種“我是誰我在哪兒我在做什麽”的茫然狀态。
——所以說到底咋回事兒啊,我只是去喂了個魚怎麽就跟那小子牽手成功了啊!
自瓶中的花上溢出的,漸漸充滿房間的濃香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方才發生的一切,我将頭埋進被子,像個一頭紮進雪堆裏的狍子一樣地試圖逃避這樣的事實。
偏在這個時候,房門十分不合時宜地被敲響了。
我本不想理會,可卻又不得從被子裏鑽出來硬着頭皮把房門打開——入眼的是須佐先生那張陰沉着的略帶愠色的面孔。
屋內的花香猶自濃郁,我頓時更加心虛起來,本想用些尋常的寒暄掩飾,可須佐先生卻根本沒容得我開口。
“有眉目了。”沒有任何鋪墊,他開門見山地說道,卻完全不是被盜的薔薇花的話。
“什麽?”我下意識地反問。
“那種藥有眉目了。”須佐先生這樣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