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登春臺(四)

坐在勻速前行的馬車中,白蕪有種如夢初醒的恍惚感。馬車極為寬敞,縱然對面還坐着一個人,也能隔出一段距離。

許是不常坐,馬車中的軟墊還很薄,窗戶也未墜上簾布,行走在夜色中,裏裏外外都透着寒。

白蕪低頭看了看肩上的披風,無聲伸手攏緊,而後才擡頭看向對面坐着的人,“沈将軍,為何會突然出現?”

原本閉目養神的沈绫昀,立時睜開了眼睛,一貫溫和的人,此刻卻也冷着臉色,“長公主,是怪本将軍出現的不是時候?”

臉色一白,白蕪默默低下頭抿唇。

沈绫昀是一品軍侯的兒子,沈父早逝之後,便是他早早繼承了爵位。少年将軍,卻是當今朝堂之上唯一能抵擋住北涼鐵騎的武臣,不止于此,他還頗通文墨,更有一副好皮囊,稱得上京城中所有女兒家的春閨夢裏人。

白蕪原本的意思,只是想問以他的身份,為何沒有去參加福順公主的生辰宴。

此番被軟刀子擠兌,一時無話。

沈绫昀在說完之後,臉上也飛快閃過一絲懊惱,略微緩和了聲音,“長公主,你可知這慕春樓是何地方?”

“什麽?”

“尋常的青樓,裏面不過是些妓子。而這慕春樓中卻多的是娈童,是比妓子更低賤的兔子(1)。以長公主的身份,怎可到這裏來尋歡作樂?”說到後面,沈绫昀俨然是又動了氣。

目光一怔,白蕪也霎時間愣住,她不是沒有聽說過這種“蜂窠”,娈童自古便有,近兩年在大梁更是有興盛之勢,即便是官方曾有過禁止,可不少大人物都會私養娈童,自然最後也只是不了了之。而自負聲名的士人們,對這些做女子姿态雌伏于人的男子十分不齒,譏諷斥罵的文章不止。

可笑的是,将娈童玩弄最狠的,往往也是這些自诩清名之士。白蕪曾見過一個不過十三四歲的娈童,進了一趟恩客府邸,出來後被折磨的連人樣都沒有,後來高熱不止又無法接客,便被扔在了冬日的湖中。

手指猛的顫動了一下,白蕪想起了霍旻辰,澄澈如神人的郎君,原來所處的是這樣的環境,怪不得他會那般用心的求她。

思量之際,耳邊又響起了沈绫昀的聲音。

沈绫昀是征戰沙場的人,對娈童是發自內心的厭棄,全憑着自身的氣度才沒有将厭惡表現在臉上,只是輕嘆一口氣,“長公主,實在不該允許這些腌臢之人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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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蕪低垂着頭,忽然開口,“也沒什麽不同。”

被突然打斷,沈绫昀莫名的望向她。

臉上挂着一絲淺笑,白蕪看起來依舊是常日裏乖巧安靜的樣子,只是清澈的雙眼中多了不易察覺的認真與堅持,“不過都是些艱難求生的苦命人,他們和妓子、和普通百姓都沒什麽不同。”

沈绫昀表情頓住,定定的看了她許久,才搖了搖頭,“才見了一面,相處連半個時辰都不到,長公主就已被蠱惑至此。”

略笑了笑,白蕪避開他的視線,輕聲呢喃,“我不過是想有人為我過個生辰。”

眸子一滞,沈绫昀面色一時有些複雜,動了幾次嘴卻也說不出什麽。

“多謝沈将軍教誨。”白蕪将身上的披風脫了下來,疊好遞給他。

沈绫昀低頭看了看,卻沒有接。

白蕪也不着惱,輕輕放在了他身側,便抱着胳膊靠坐在馬車上。

沈绫昀再開口時,聲音中有些不自覺的艱澀,“是我将長公主尋回宮中的,我比誰都更希望長公主順遂,得萬人尊敬。”

三個月前,他回京換防的路上意外遇見了流浪的白蕪,年幼時都見過,他又比白蕪長三歲,一直記得她的長相,相見便覺得眼熟。後來一一盤查身份,才确定她就是失散的公主,将她帶回了宮中。

披風一脫,更覺冷了些,白蕪搓了搓手并未接話。

沈绫昀卻又一次開口,就像是想要掩過方才的争執一般,“接皇上的命令,我本是在查學子聚集鬧事一事,是荇兒來報信,說與你失散了,我才來尋殿下的。”

學子聚集鬧事,白蕪也略有聽說,春闱已然結束,連殿試的結果都通告了天下。可不知為何,幾個留在京城的學子們未走,前幾日突然沖進京兆尹府說有人科考作弊,學子們越鬧人越多,更開始沖擊大理寺,景昌帝得知震怒,便命沈绫昀徹查。

可眼下,白蕪關心的是另一件事,“荇兒呢?”

“她膽敢帶你去那種場所,自然該受責罰。”沈绫昀輕蹙着眉回道。

坐直了身子,白蕪凝神看向他,眼神中略有祈求,“她既然是宮中之人,就算要懲處,也該是由我。”

氣氛再一次僵滞,半晌之後,才聽到沈绫昀輕應了一聲。

“好。”

放下心來,白蕪靠坐回去,慢慢摩挲着指尖。

沈绫昀下意識的又抓起一旁的披風,剛想展開蓋在她身上,動作又突然頓住,過了許久後也只是将披風重新放下。

相顧無言,馬車之中一片安谧,無聲的朝皇宮駛去。

——

除了被尋回宮中的那天,白蕪這是第一次踏足景昌帝的鶴居殿,景昌帝喜好道術,平日裏并不在皇帝的寝宮常住,起居多在這鶴居殿之中,方便與道士們一同研經煉丹。

踏入此地,最先聞到的是糾纏在一起的香味,殿中仿了道觀的樣式,立着一尊香爐。

白蕪不敢皺鼻子,只屏了呼吸快速穿過,由公公引着進入主殿,她不及擡頭看清裏面的情景,便先一步跪下,“見過父皇、母後。”

耳側同時也響起了沈绫昀的聲音。

“微臣已将長公主尋到,借調的衛兵也已歸各自帳下,特此來回陛下、娘娘。”

一陣漫長之際的沉默,片刻後才聽到景昌帝壓抑着怒氣的嗓音,“沈将軍辛苦,起吧。”

睫毛微顫了顫,白蕪乖順的跪着,半分聲響都不肯出。

“擡起頭來。”

直到另一道命令落下,白蕪才咬牙忍了忍心頭的怯意,慢慢仰首。

映目是坐在高位上的皇帝與皇後,俱是沉着臉,看向她的神情冷漠至極。移動目光,白蕪看到皇後頭上晃動的鳳簪,只覺光芒刺眼。

“砰!”

上好的木葉盞被砸碎在白蕪的手邊,她吓得一個哆嗦,就見景昌帝指着自己怒罵。

“你可知錯!”

咽了咽唾沫,白蕪穩住心神重新跪好,擡手回道:“女兒知錯,請父皇降罪。”

從鼻腔中冷哼一聲,景昌帝煩躁的揉了揉眉心,“你回宮三月,朕還以為你乖巧文靜,未沾染鄉野粗魯之氣,不料今日才露出真實面目,竟是如此的放浪形骸、不知廉恥!”

擡起的手開始顫抖,白蕪跪伏于地,不敢再發一言。

“陛下容禀。”沈绫昀欠腰,恭敬開口,“公主入京以來一直在宮中,怎可能一出宮就尋到此等地方,只是一時意外闖入,微臣尋到她時,也未有任何逾矩之舉。”

惶惶不安的跪着,白蕪咬着下唇,眼尾暗自往旁急忙掠過一眼,卻也未能看清他的神情。

景昌帝的怒氣似乎因為這句話稍微消散了一些,轉而問道:“那男子呢?”

近旁的李公公得了令,與沈绫昀對視一眼,便匆匆出殿去喚人。

将要有身份低賤的琴師入內,白蕪自然不能再跪着,沖高臺一拜,便無聲站起來。本就跪久了,又加之她心中惴惴,起身時膝蓋一軟,險些又要跌跪下去。

重心不穩之時,手肘恰好被人一接。

借力站穩了身子,白蕪覺察到似乎有一道視線落了下來,擡眼便對上了皇後許茹婧擰起的眉心。宛若一盆涼水兜頭又澆了下來,她猛然收回自己的胳膊,退後與沈绫昀隔開距離。

望着她避開的半步之遙,沈绫昀眼中飛快閃過一絲哀痛,便平靜的負手站好。

遠遠傳來了鐵鏈拖地的聲音。

白蕪急切的轉頭,看清後雙目猛然睜大,用力的咬着下唇才沒有失儀驚呼出聲。

手腕與腳腕皆戴了鐐铐,鐵鏈垂下來随着步伐晃動,能看到他腕部已被磨出了血痕,方才一路被士兵押着前行,霍旻辰的衣衫已染了一層灰,怎麽看都是滿身的狼狽。

可視線移到了他的面容上,才發覺他神色平靜,宛若閑庭信步,甚至能慢條斯理的捏起鐵鏈,撩袍跪倒,“草民見過陛下。”

明明他才是身處暴風中心的人,白蕪望着他挺直的脊背,心神無端便安定了下來。

霍旻辰淡定的氣度,讓景昌帝也略有些驚訝,眯眼認真的打量他。看清楚他的容顏後,景昌帝忍不住嗤笑一聲,“如此長相,倒符合你的身份。”

“草民只是一介琴師,頭腦愚笨,聽不懂陛下的話。”跪直身子,霍旻辰不卑不亢的回道。

“琴師?”景昌帝卻像是被他的話逗樂,重複一遍,陰沉的低笑起來。

笑聲中,充滿着上位者對蝼蟻自視清高的蔑然。

猛地停了笑,景昌帝冷哼一聲,“來人,将這琴師處以宮刑,充入樂府。”

不啻是一道驚雷劈頭打下,白蕪心中抗拒壓倒了恐懼,來不及多想便上前跪下,“求陛下饒恕他。”

“放肆!”拍案而起,景昌帝滿面寒霜的瞪向她,“朕念着你此次是無心之失,尚且沒有罰你,你有何臉面為他求情?”

只是被冷冽的看着,白蕪心中的畏懼便慢慢歸攏,她怯懦不敢言,慌亂中,将最後看向救命稻草的目光移向沈绫昀。

可沈绫昀只是微沖她搖了搖頭,便側過了頭。

将她的動作盡納眼底,景昌帝不悅擰眉,滿含警告開口,“還留他一條命,已然是朕開恩,難不成你還想效仿那些荒淫公主,養起面首不成!”

帝王威壓,逼得白蕪的手指忍不住哆嗦,游離的眼神躲閃着看向身側的霍旻辰。

能活着,好似确實已經很好了。

霍旻辰低垂着頭,只是平靜的無聲呼吸着,像是對自己的命運全不關心。眉宇之間籠罩的一層,似乎只是淡淡的困惑。

未及白蕪辨清他的情緒,就聽到一直一言不發的許茹婧開了口。

嗓音是一貫的溫和,許茹婧笑了笑,“便這般定了。沈将軍今夜辛苦,稍後去觐見福順公主,生辰宴你沒來,她可不高興。”

猛然仰起頭,白蕪愣愣的看向許茹婧,只覺通體生寒。恍惚之間,好像聽到了自己心中最後一絲火苗被噗的一聲澆滅。

凍得如同身處萬丈冰窟。

景昌帝不耐的揮了揮手,便有太監引人上前,欲要押走霍旻辰。

尚未走近,突然有雙纖細無力的手橫空伸出來,握緊了霍旻辰的胳膊,手上布着許多醜陋的龜裂疤痕。

白蕪呈護衛之态,嗓音震顫,“我願收他!”

作者有話說:

(1)男妓古時稱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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