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如登春臺(五)

鶴居殿中,靜的連呼吸聲都覺吵。

氣氛壓抑至極。

唯有霍旻辰,局外人般訝異側頭,挑眉盯着白蕪看。眼底情緒浮動,壓下眉梢看到她用力握着自己的手都在顫動,霍旻辰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而後便垂下頭,好整以暇的看戲。

只是長袖遮掩下,他無聲的翻動手掌,反手握住了她的指尖。

像是無聲的攀附。

渾身一僵,白蕪的臉色飛快閃過一絲不自然,随後便愈發堅定的同景昌帝對視。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沈绫昀,他趕忙上前行禮,恭聲道:“公主心性純善,又喜愛樂律,此番只是出于對琴師的憐憫,求陛下寬宥。”

可眼下景昌帝的怒氣,并不是能被三言兩語平息的,他眼神晦暗的盯着白蕪,“你膽敢再說一次?”

帝王昭然的怒火與威壓,使得白蕪的牙齒都開始情不自禁的顫動,她說不出話來,可也沒有退讓。

僵持片刻,景昌帝猛地皺緊了眉,張口便欲要下令。

許茹婧的眼中也飛快閃過一分驚恐,起身就想求情。

“福順公主到——”

殿外響起太監拉長了嗓音的通傳。

殿中千鈞一發的氣氛無聲消弭,景昌帝壓下脾氣,回身坐下,許茹婧也神情一松。

白蕪猛地呼出一口氣,身體發軟,連跪姿都維持不得,癱坐在一旁,卸了力的胳膊陡然跌落下來。

Advertisement

察覺到了殿中衆人的情緒,霍旻辰越發好奇的挑了挑眉,回頭看去。

腰間墜着銀鈴,随着步伐歡快作響,豔麗的石榴裙繡着錦簇花團,紅寶石攢起的發簪熠熠生輝,耳墜上的東珠瑩潤可愛。可如此奢華的打扮,也沒有壓下她的氣質,面龐白皙,額頭上點了花钿,杏眼含着笑。

一進來,先沖沈绫昀眨了眨眼睛,才嬌笑着欠腰,“見過父皇、母親。”

不等她行禮,景昌帝便招招手,“上來。”

轉頭又看了眼跌坐在他身側的白蕪,渾身的素色,霍旻辰極輕的啧了一聲。

白馥提起裙角便上前,站在了皇後的身側,含笑的眼睛往下掃了一圈,才撒嬌道:“方才父皇不是都答應我了,看在我與姐姐過生辰的份上,不再責備姐姐嗎?”

“你呀。”脾氣發不出來,景昌帝嗔怪的搖搖頭,轉而厲聲看向白蕪,“看看你妹妹,生辰宴全被你攪毀了還要來為你求情,為何就不能學她的半分好?”

目光輕顫,白蕪勉力跪好,擡手舉至眉心,“女兒知錯。”

不悅的擺手,景昌帝耐着性子再一次問,“朕要将這琴師處以宮刑,你可還要抗旨?”

“白蕪不敢抗旨。”俯身一拜,白蕪近乎是執拗的用指甲掐住手掌,“可他罪不至此。”

臉色難看至極,景昌帝眯起眼,已像是在看兩個死人。

眼波流轉,白馥無意往下一瞥,便與一直盯着她看的霍旻辰對視。眉心一挑,不料想這個琴師如此的好樣貌,心下想了想,白馥突然笑着沖景昌帝欠腰,“父皇,方才在殿外我也略聽到了一些,其實姐姐收了他也無妨。”

“馥兒,不準胡言!”許茹婧忙輕叱一聲。

似是急切的想要和她這個麻煩撇清關系,白蕪自嘲的笑了笑,心中的懼意突然慢慢消散,只覺徹骨的冷,她好似也沒什麽好怕的了。起身跪直身子,白蕪沒什麽表情的仰視前方。

景昌帝卻和氣的笑了笑,“無妨,馥兒最得朕心,你如何想的直說就是了。”

“多謝父皇。”甜甜一應,白馥轉頭看向白蕪,“其實這個想法,只看姐姐如何抉擇了。”

“若是執意要收了這個琴師,父皇可以恩賜姐姐宮外開府,長公主殿下在自己的府裏收一個琴師,沒什麽大不了的。”

心中一沉,白蕪竟覺得有些好笑。他們在六歲那年丢棄了她,現在還想再丢一次。

“陛下,此事萬萬不可!”沈绫昀立馬站出來反駁,“長公主被尋回不過三月,便被趕于宮外,讓天下人如何看她?”

輕笑一聲,白馥拍了拍手掌,神情一派天真無邪,“沈将軍此話差矣,是父皇恩賜姐姐開府,如何能說是被趕出宮?”

“陛下——”沈绫昀還欲再說些什麽。

許茹婧卻先凝眉,沉聲打斷了他,“沈将軍,要牢記你的身份,你是福順公主的未婚夫婿。”

表情僵滞,沈绫昀眼眸中幾番掙紮,卻還是沉默地退至一旁。

定定的看着許茹婧,兩滴淚水順着臉頰無聲滑落,她連難過都是安靜的,白蕪開口,聲音顫抖着嗚咽。“母後要沈将軍牢記身份,那母後可還記得,你是我的母親?”

“住嘴!”動氣斥她一聲,許茹婧忍不住的咳嗽起來,讓白馥撫着她站起來,滿臉的失望,“你做出此等讓人不齒的事情,陛下本已寬恕你,而你還不領情,如今還以為是本宮苛待了你?”

話音落下後,又是好一陣的咳嗽,白馥連忙撫着她的後背,抽空轉頭責怪的看向白蕪,“姐姐怎能說這種話,難道不知體諒母親嗎?”

欲辯無言,白蕪悵然一笑,擡手抹去臉邊的淚水便再次低下了頭。

忍住咳嗽,許茹婧看向景昌帝,歉道:“是本宮不會教養孩子,想來她也确實流落民間太久,不适合宮中的規矩,陛下便準她離宮開府吧。”

景昌帝此刻卻擰了擰眉心,居高臨下的望着白蕪,“朕最後給你一次機會,是判他的宮刑,還是你自此出宮?”

殿中再次陷入長久的寂靜,所有人都在等待白蕪的回話。

指尖突然被人輕輕捏了一下。

白蕪轉頭,便看到神态淡然的霍旻辰,“殿下不必為了我,惹得與陛下、皇後失和。”

鐐铐之下,十指交錯。

不管出于什麽目的,唯一選擇了她的,只有他。

深吸一口氣,白蕪松開他的手,回憶着教習嬷嬷教她的話。

“雙手交錯,疊于額前,雙臂微曲,兩腿緊攏,跪姿不軟榻,方顯公主氣度。叩首大禮,乃是長公主最尊貴的禮節,往常只有祭拜祖宗、年節拜見聖上等彰顯身份之時,才行此大禮。”

短短三個月已練習過數次,白蕪叩首而拜,聲音一字一頓。

“女兒白蕪,叩謝陛下、娘娘恩準賜府。”

——

已近夜半,風從狹窄的宮道中吹出來,鬼號般的呼嘯聲與鄉野間也沒什麽不同。

原本已是人定時分,此刻卻因為一道突如其來的聖旨,宮人們來來回回的忙碌起來。

長公主突然被賜予府邸,準其帶走一直随侍的宮人,今夜便入府居住。旨意雖是意味不明,可宮中的消息自有流傳的門道,大都能品出這并非是嘉獎,反而更像懲戒。

面對白蕪的時候,自然更減下三分客氣。

“長公主,有司已專門去安置你的府邸了,奴才還記着回宮複命,便不相送了。”宮門口正旋着風,李太監攏袖壓帽說道。

李太監是常伴着皇上的,方才的場面他也一直在,白蕪并未計較他的口吻,只是淺笑着道謝,“多謝公公。”

“犯不着謝咱家。”左右看了看,李太監湊近她一些,壓低了聲音,“聖上這幾日本就心情不悅,今日實乃亦有沖動之意,待過些時日提及長公主的好,定會有轉機的。”

見他話裏話外都有為自己美言的意思,白蕪不免萬分驚訝的看向他,“公公好意,往後我定會相報。”

“好說好說!”李太監面上頗有些肉,笑起來的時候肉堆在一處,眼睛都彎成了縫。

細縫中精光閃過,李太監突然伸手,飛速拍了一把她身後的霍旻辰,“如此滋味,長公主玩膩了賞奴才一次,奴才定肯為你助力。”

錯愕的體味着他的話,白蕪氣血翻湧,陡然生出了許多怒氣。她原本以為自己再不堪,還是能拼盡一切護住他,卻不想此刻竟被一個閹奴調笑。

她無顏回頭面對霍旻辰,自然也錯過了他眼中驟然翻湧的戾氣。

卸去了枷鎖,突然被打斷沉思的霍旻辰盯着眼前一連暧昧笑意的李太監,摸中袖間的銀針。

淬了毒的針,一根足以要他狗命。

尚且不覺的李太監依舊肆無忌憚的打量他,渾濁的眼眸笑着,似是已經在構想如何玩弄,“殿下放心,如此妙人,老奴心中有數,定不會弄傷了他。”

一面說着,就又要伸出手來,此刻對準的是霍旻辰的腰臀。

針已出袖,定能在他動手之前弄死他,霍旻辰冷冷眯起眼。

“你敢!”白蕪怒喝着往旁站了一步,将霍旻辰護于自己身後,錯手推開他肥碩的身軀,“李公公,本公主的事往後就不勞你費心了,你的好意,我怕是也承受不起。”

猝不及防的被一推,李太監踉踉跄跄往後,徑直摔了個屁股蹲,氣急敗壞的來不及站起便指着她罵,“你還真以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今夜被趕出了宮,以後看誰還記得你!”

“就算無人記得,我也是高高在上的長公主,而你,不過是一介閹豎!”積攢于心的怒氣随着這一聲的叱罵,倒讓白蕪生出了些許的暢快。

沉靜的目光攏在她瘦弱的背影上,許是從未這般發過火,她的身軀還有些細微抖動,霍旻辰靜靜的看了她片刻,重新将銀針藏了回去。

而後淡淡擡眼,越過她的肩頭,将那李太監的長相記在了心裏。

眼看着因為此處的動靜,一些守衛的禁軍都望了過來,李太監不能再鬧大,只好罵罵咧咧的站起來,“長公主殿下,你最好記得今日!”

說完便狠狠轉身,一瘸一拐的回去。

盯着他走遠了,白蕪才放松身體,歉然抿唇回頭。

便看到霍旻辰認真的盯着自己看,好看的眼眸比得上天邊的星辰,長睫輕眨。

“怎麽了?”被看的不好意思,白蕪紅着臉避開目光。

霍旻辰卻依舊追随着她的視線,撐着膝蓋彎腰,似是濃濃不解的發問。“為什麽?”

不知他沒頭沒腦在問些什麽,白蕪揉揉鼻子,胡亂應付,“我本就不喜那個李太監,此後要出宮去,便也無需再懼他什麽。”

原來如此,若有所思的偏偏頭,霍旻辰站好。

他比白蕪要高一個頭,站直便只能看到她的發旋。

“再說了,往後你便是我最重要的人,我會努力護好你的。”

突然又響起了她細微的聲音,霍旻辰短暫一怔,下意識捏緊了指尖。

吸吸鼻子,白蕪轉頭最後看了一眼皇宮,巍峨依舊,就像是永遠無法彌合的天塹。

生辰一日,天翻地覆。

視野中多了一個疾步前行而來的人,白蕪捏了捏袖口,立刻轉身想要登上馬車。

“殿下且慢!”

卻還是被一聲叫住,不太情願的轉過身來,白蕪眉眼低垂。

“沈将軍,不該去見福順公主嗎?”

“生辰快樂。”

兩道聲音近乎是同時響起,反應了半晌,白蕪才驚愕擡眼。

只見沈绫昀手中拿着一個木盒,伸手遞向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