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風乎舞雩(二)
深深長夜,已然過去了大半,正是濃重墨色最深沉的時候。
夜深人靜,整個京城都沉睡在黑暗中。
慕春樓二樓的一間雅閣之內,跳動的燈火如豆,一青年男子戴着鬥笠斜靠着桌案坐。
時不時的打個哈欠,已然是困極。
不急不緩的腳步聲,順着樓梯響起。
鬥笠男子立馬用力的揉了揉自己的臉,十分恭敬的站起來迎候。
吱——
門被推開的細微聲響,在這暗夜中也刺耳起來。
“三殿下……果真是您!”擡頭怔忪呢喃一聲,男子便雙眼含淚的跪下,“此前傳來消息,屬下還悲痛萬分,以為自此再不能見到殿下。前些時候收到殿下的密信,屬下實乃驚喜!”
霍旻辰臉色凜然,上前在主位上坐下,撚起他早已斟好的茶,矜貴颔首,“起吧。”
畢恭畢敬的站在了他身側,男子打量着他的神色,小心的問:“小人鬥膽,不知殿下身死的消息是何故?”
“我也很好奇,我是怎麽死的。”
像是戳中了霍旻辰心中的某種情緒,他聲色驟然冰涼,雙眼微眯。
瞬間就知道其中定有龃龉,男子默了默,越發小心,“屬下定不會将殿下的消息,暴露給第二個人。”
壓下眉梢,霍旻辰淺啜一口茶,戾色稍減些許,轉眸看向他,“坐吧。”
“你這些年來潛入大梁京城,做的不錯,大梁皇帝對你可是信任的很,傳回去的情報立了不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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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一落座,就又聽到了他淡淡不似褒獎的話語,男子忙躬身回,“屬下本為梁人,可十年前是梁人殺我、殿下救我,我近年來蟄伏敵國,于公是報答北涼,可于私,真正的恩人不過殿下一人。”
臉色又緩下幾分,霍旻辰低頭慢口品茶。
觀他神色,男子才敢放下心坐回去,轉而談起了正事,“不知今日殿下的計劃,可都全然成功了?”
捏着茶盞的手指突然頓住,霍旻辰低頭把玩茶盞,眼中神情捉摸不透,“我且問你,大梁皇帝子嗣單薄,除了年幼的皇子,不是只有一位備受寵愛的公主嗎?”
“殿下有所不知,您所說的應當便是福順公主,福順公主并非皇帝親生,而是宗室中收養。真正的公主于六歲時走丢,直到三個月前才偶然被沈绫昀發現,帶回了宮中,被封為長公主。”
一面說着,男子挽袖為他斟茶,“雖是被封為了最尊貴的長公主,可大梁皇帝從未下過什麽明旨昭示天下,更未行冊封之禮讓其受臣民朝拜,故而不只是殿下,大梁朝中都有許多人不知還有位長公主。”
說完之後,男子的動作突然僵住,目露惶恐的仰頭,“莫非,屬下會錯了意,殿下原本想找的是福順公主?”
原來如此,霍旻辰皺眉沉吟,他并不了解其中變化,只知曉那位所謂的福順公主,“我本就在信中指代不清,出了差錯也怪不得你。”
“只是不知,可會對殿下的計劃産生影響?”
眼前突然就浮現了白蕪的臉,少女無知而懵懂,跪在皇帝面前的時候惶恐顫抖。霍旻辰眸色深重,側身将茶盞擱在案幾上,咔噠一聲,眼底翻滾起漠然冷意。
“不過換個人做棋子,棋局已定,任誰也不會有分毫影響。”
況且觀她脾性,或許反而更易被控制。霍旻辰轉眸看向他,心中尚有疑慮,“她總歸是大梁皇帝親生的女兒,失散多年後找回,為何會是如此冷淡态度?”
男子立時坐直了身子,仔細回想着道:“這件事屬下也并不清楚,我走到皇帝身邊也不過是近幾年之事,只隐約聽聞,許是與長公主出生之時有所關系。”
撚了撚手指,霍旻辰垂眸思索幾瞬,“她身邊的那個宮女,你可安排妥當了?”
“殿下放心。”燭火有些跳動,男子取來一根銀簪撥亮了些,燭光掃過他的眉眼,露出一雙天生含笑的桃花眼,“都妥當了。”
更夫從樓下經過,聽到了叫更聲,霍旻辰擡眼,恰好看到了熹微天色。
“既如此,就該下一步了,做好準備。”
頓了頓,霍旻辰起身走向一旁,提起毛筆,三兩下勾勒出一張人臉。“這個人,讓他死了吧。”
察覺出他壓抑的狠意,男子湊上前一看,眼中閃過驚色,默默低頭應道:“是。”
所有的事便算是安排妥當,霍旻辰扔開手中的紙,神情突然有些閃爍,“另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
渾身似是都出着虛汗,白蕪睡的并不安穩,在床上來回翻身。
渾渾噩噩,連做的夢都看不真切,只覺得似乎有團東西在一直追着她。
“殿下!”
猛然被人叫醒,白蕪瞬間睜開眼,望着頭頂晃動的床幔發愣。
直到又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坐起身環顧一圈周圍陌生的陳設,斷了線的回憶才重新回籠,白蕪清醒過來,随手披起一件外衫,頭發都來不及簡單梳起,就聽到門外淮橘急切恐慌的聲音。
“殿下醒了嗎?出事了。”
淮橘最是穩重,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到類似害怕的情緒,實在是難得。白蕪心瞬間懸了起來,顧不上其他,急速繞過屏風,一把拉開了門。
映目是淮橘蒼白的臉色,眼中還含着淚,一見到她便六神無主的拉住了她的手,“殿下,荇兒自盡了。”
“你說什麽!”白蕪直瞪瞪的盯着她一張一合的嘴,話語在腦中轉了幾圈,才意識到是什麽意思,反手用力的捏着她問道。
緊繃的情緒也在此刻開始迸發,淮橘身軀顫抖,擡手指向下人房,“殿下命奴婢看着她,奴婢将她關起來後看了半夜也不見有什麽動靜,後來奴婢便忍不住睡去。直到今天早晨再去看她的情況,就……見到荇兒已然自盡了。”
手掌無力滑落,白蕪往後踉跄了半步,随即提起裙角飛快的朝着她手指的方向跑去。
昨夜有司布置的潦草,府邸許多地方還破敗的纏着蜘蛛網,人跑起來時帶着的風都能刮起一層浮土。
拐過了一個彎,就能聞到濃重的血腥氣。
白蕪的步伐變得淩亂,提不住的裙角落下來,幾乎要絆住她不能前行。
跌跌撞撞,白蕪總算是奔到了一間門扇大開的房前,撐住門框,白蕪的身軀晃了晃,才慢慢擡起眼皮。
荇兒靠床坐在地上,面色灰白,滿臉平靜的合着眼。倘若不是垂下來的那只手露出在腕間的醜陋疤痕,以及幾乎流了一地的幹涸血液,仿若只是睡去。
又死了,又有人死在她面前了。
瞪大了眼睛,白蕪低喃着連連搖頭,明明心都僵停着不敢再跳動,可還是自虐一般的移不開眼睛。
将荇兒的死狀看的清清楚楚,她并不是一刀就能劃破自己手腕的,腕上深深淺淺,遍布着至少四道傷口,幾可見骨。
茫然咬着自己的下唇,白蕪險些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子,雙腿開始打顫。
手掌從門板上滑落的時候,指甲刺出一道難聽的聲音。
白蕪僵着身子朝後倒去。
“別看。”
腰間突然被一雙溫暖的大手攬住,白蕪被安穩的接進了一個人的懷裏,下一瞬就被他翻轉了身體,埋進了他的懷中。
周身環繞起清冽的氣息,似是晨間幹淨的霜。
背上被一只手輕拍着安撫,白蕪大口的呼吸着,淚水止不住的滑落,“是我逼死她的嗎?”
清冷的眸子無甚情緒的掠過房中場景,霍旻辰還是不喜血腥氣,蹙了蹙眉。
聲音冷清,更似是無情,“一些事做了,就得付出代價,想必是她也知道,才會選擇這一步。”
近乎是貪婪的呼吸着他的氣息,白蕪閉眼努力平複情緒,一只手卻無意識的緊緊抓住他的袖子。
荇兒的另一只手邊,好像還壓着一張薄紙,霍旻辰正想動身去取來,才發現自己動彈不得。
古井無波的目光這才垂向了她,看到她臉邊滑落的淚水,霍旻辰無端就想到了剛剝了殼的荔枝,只用了半分力,汁水就順着晶瑩的果肉落下。
眼底飛快的閃過一絲不耐,霍旻辰強壓着擡起她的臉,近乎冷酷的開口,“人已經死了。”
睫毛顫了一瞬,白蕪望向他的眼眸,只覺像是在對着一汪幽譚自照,除了能看到頭發淩亂的自己,望不出任何情緒。
“既已死了,至少得搞清楚前因後果。”見她似是平靜了下來,霍旻辰又看向不遠處聚在一起的下人,擰緊眉心,“都傻愣着做什麽,去将那奴婢手下的信紙拿來!”
霍旻辰有一種天生上位者的氣質,冷臉發號施令時,衆人會忍不住的躲避臣服。
一人戰戰兢兢的上前,入內将書信拿了出來,躬身遞給他。
瞄了眼白蕪的臉色,霍旻辰兩紙夾着薄薄的書信,挑眉問:“殿下可要看?”
深吸一口氣,白蕪緩慢的回頭,再次看了眼荇兒,才接過他手中的紙。
上面只有短短的半頁,幾句話的內容,便成了荇兒最後的絕筆。
“殿下安好,從一開始誘惑你出宮,到帶你入慕春樓,再到被沈将軍發現進而告知陛下,都是奴婢故意的。奴婢有一個弟弟,早早就成了娈童,被高官玩弄,只有福順公主能幫我。我自知背棄了殿下,更清楚我命不久矣,便先自行了卻。”
“救得弟弟出煉獄,是我唯一所願,故而荇兒雖愧疚卻不悔。只是此生結束,願化為黃泉池水洗刷罪孽,也不願再世為人。殘留之願,唯望長公主不再受背板之苦,平安喜樂。”
信讀到了最後,白蕪只覺麻木,捏着信紙的手指越發用力。她似是十分困惑的轉頭,呆楞看向身旁的霍旻辰,“我從未想過與白馥争奪過什麽,她為何如此?”
凝神與她對視,霍旻辰冷冷淡淡的笑了笑,“有些人的存在,便算是錯誤。”
一寸一寸落下目光,白蕪沉默了許久。生辰一日,她被徹底遺棄于宮外,白馥又成了那個獨一無二的公主。
直到慘白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人身上也不覺暖,白蕪才緩慢動了動。
“殿下,福順公主的貼身宮女請見。”
就在這時,守門的小厮快步趕來,遠遠沖着白蕪行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