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風乎舞雩(三)

捏着書信的手指用力到發抖,白蕪猛地轉頭瞪着前來傳話的小厮,眼中隐見悲憤。

可轉瞬之後,又瑟縮着收斂。

“請她稍等,我梳洗過後就來。”

不動聲色的垂眸看了她一眼,霍旻辰神色淡下幾分。

不忍再看荇兒的屍首,白蕪盡量平靜的吩咐,“今日發生之事,不準多傳出去一個字,将荇兒好生葬了。”

下人們大多都是直接從宮中出來的,能察覺出其中的暗流,況且誰也不願意惹福順公主,自然紛紛應下。

挪動腳步回了主殿,白蕪坐在梳妝鏡前,“淮橘,為我束發。”

“她在前廳待客。”

身後響起了男子清冷的聲音,白蕪睜眼從鏡子裏看去,猝不及防與霍旻辰對視。“你方才,似是從外面回來的?”

許是常年營養不良的緣故,即便現在仔細養着,白蕪的發梢也有些枯黃毛燥。霍旻辰盯着她披散的頭發,應:“是,去慕春樓取來了我的東西。”

這才見他肩上背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包裹,白蕪點點頭,不再多問,自顧自開始梳頭。

她雖只會些簡單的發髻,但也總比這副模樣直接去見人好。

可剛拿起了梳子,白蕪就看到霍旻辰十分自然的走向衣櫃,将自己的包裹打開一一整理。

俨然是把主殿也當成了他的居所。

白蕪嘴巴張了又張,兩頰飛快閃過些許紅意,卻也猶豫着沒有說什麽。

下一刻,那人便去而複返,回到她身後,手中似乎拿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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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梳被略帶着涼意的手指奪走。

訝異擡眼,白蕪看向面前的銅鏡,就見他在為自己梳發,“你還會這些?”

幹枯的發絲在他的動作下逐漸柔順,三兩下纏繞,便成了時興的發髻。

“殿下說笑,我做的本就是侍奉人的活。”整理着發髻,霍旻辰答的不鹹不淡。

隔着一層銅鏡與他對視,白蕪突然開口,“你可以不喚我殿下。”

眉梢一擡,霍旻辰不及應,就見她又低下了頭。

無意識地摩挲着手鏈,白蕪眼尾低垂,像是沉浸在一團冷寂中。

“我看過很多死人。”

“有因為災荒餓死的,有被強盜殺死的,還有意外落水淹死的。人命如蝼蟻,輕易就能被碾碎,我更知道權勢可壓人,所以我從進入京城就只有一個念頭。”

語氣一頓,白蕪不覺咬了咬自己的下唇,輕顫着擡起視線,“我只想好好活着。所以我不會反擊和違抗。”

“你,可會嫌我懦弱?”

眼眸中滿是不安,許是銅鏡變得模糊了,她看不清楚霍旻辰的神色。

殿中安靜了片刻。

就當白蕪要失望的錯開眼眸的時候,身後的人忽然往前半步,擡手将什麽東西插入她發間。

随後,白蕪就聽到了他冷清的嗓音。

“不,阿蕪會的。”

不與白馥起争執,他接下來的戲可如何唱下去。忍下了心中對她怯懦的厭棄,霍旻辰淺淺一笑,容顏動人,“梳好了,阿蕪可喜歡?”

如同情人呢喃。

白蕪怔忪看去,就見發間簪了一支十分精巧的墨玉簪子,頂端雕成的玉蘭花清冷美麗,玉身晶瑩透潤,墨色流轉。詫異的擡手摸了摸,她有些不敢相信,“你送我的?”

霍旻辰也想不通,自己為何會命人耗費精力找來一根無用的簪子,最後也只是将這一舉動歸結為想壓那大梁戰神一頭。

不過眼下,倒是有了新用處。

“是。”

心中瞬間湧起欣喜,足夠将她方才的難過擊退,白蕪認真對着鏡子照了半晌。

冰涼的手腳有了些許暖意。

待白蕪梳洗完畢,匆匆趕赴前廳的時候,就見到一位宮女倨傲的站着,一旁的淮橘臉色也算不得多好。

覺她有些面熟,又看了看,白蕪才想起她應當就是那日帶走皇後的宮女,似乎叫清影。

“長公主好大的架子,莫不是聖旨來了都敢如此怠慢?”清影聲音尖厲,滿面的正氣淩然。

忽略她語氣的不敬,白蕪微笑着問:“妹妹遣你過來,不知有何事?”

見她退讓,清影立馬更為頤指氣使的冷哼,“我家殿下心善,記挂着姐姐,特來命我請姐姐過去一敘。”

記挂着她,卻讓她前去。

淮橘也難掩怒容,只等着白蕪一聲令下,就将這婢子趕出府去。

可白蕪只是默了默,就平靜的點頭,“好。”

輕哧一聲,清影抱臂,眼底泛起不屑,“長公主新收的那個琴師,也一并去。”

——

京郊宮苑。

引了河水進來修建的池沼,如同詩中所寫的九州仙境,日光下波光浮動。宮人每日挑選出最好看的紅葉,撒入池中,添幾分秋景。

臨水樓臺,白馥斜卧在美人塌上,一宮女跪于她腳下,用金盤托着幾串水晶般的葡萄。

與北涼連年戰事以來,西域的葡萄進獻就越發艱難,僅有的一些皆送入宮中。

白蕪還記得,幾天前剛見到這新奇的果子,自己有多開心。

盡管只有一串。

今日看到她享用的,只觀品相就知道自己得到的有多次等,

白蕪低下頭默默自嘲笑笑,她怎的這般斤斤計較,與她而言,能見到這異國之果已該慶幸才對。

“殿下,人來了。”清影殷勤的走上前,滿臉堆笑的輕聲說道。

慢吞吞睜開眼,白馥懶洋洋起身,順手摘下一顆葡萄,放在口中嚼了兩下,就猛地吐出來,不悅皺眉,“皮這般厚,還不夠甜,叫人如何吃?”

聲音嬌滴滴的,即便是說着驕縱埋怨的話,也讓人忍不住想讨她開心。

白蕪安安靜靜的站着,就見她又擺了擺手。

“都拿去扔了吧。”

眉心一跳,白蕪錯愕的擡頭,不偏不倚就看到端着金盤的小宮女咽了咽口水。

“姐姐來了,是我困倦怠慢,望姐姐勿怪。”

嬌俏的女聲來到了自己面前,撇去心頭的荒謬感,白蕪牽唇笑笑,“姐妹之間,自然不會計較。”

因為她姐妹之間這四個字,白馥甜美的眼中飛快閃過一絲陰翳,越過白蕪走向她身後的霍旻辰,白馥眼神純淨的仔細打量他。

“姐姐這琴師,當真是不錯。”

心髒順時緊張的提了起來,白蕪轉過頭,捏緊手心。

垂下眉眼,霍旻辰任由她端詳。

面前的男子淡漠平靜,只穿一身青黛常服,卻能将全京城的男子都比下去。面容暫且不提,只說他渾身矜貴疏離的氣質,恐怕都能微微壓沈绫昀一頭,白馥眼中的滿意越來越多,“你叫什麽名字?”

“他叫霍旻辰!”心口發緊,白蕪猛然上前将他拉在身後,勉強維持着臉上的笑意回答。

再好的皮囊,也不過是個卑賤的琴師,值得她這般護着。白馥心底不屑嗤笑,此刻才不情願的正眼看向她,可在觸及她發間的玉簪時突然停住。

似笑非笑的坐回美人塌上,白馥美眸望向站着的她,“姐姐的玉簪,可是母後賞賜的?”

聽聞此言,霍旻辰低眉,玩味的笑了笑。

不知她為何要問這個,白蕪下意識的摸摸玉簪,觸手寒涼,“不是。”

“那可是父皇賞的?”

漸起疑慮,白蕪依舊搖了搖頭,“也不是。”

話音落下,白馥臉色卻一變,“姐姐果真是在肮髒的鄉野中呆久了,撒謊成性!”

莫名而來的叱罵羞辱,白蕪攥緊了手心。

“墨玉難得,只有西洲才産,自西洲歸附于北涼之後,我大梁再無進貢的墨玉,更何況是這頂級的玉石?再者玉簪的雕工,刻工疏闊卻能精細成形,将濃郁墨色都彙于花端,非絕佳玉匠不可得。”

壓抑着心中的嫉意,白馥冷笑,“如此珍品,若非父皇或母後賞賜,你憑什麽有?”

白蕪則已是被這幾句話驚到了,她原本以為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玉簪,急急回頭,卻只對上霍旻辰淡然的雙眼。

這反應落在白馥眼中,就更顯可惡。

合着這個白癡,壓根都不識貨。可為什麽即便如此,她也能得到自己不曾擁有的。

白馥站起身,一步一步的走向她,滿面冰霜,“給我。”

“什麽?”不敢相信她能如此理直氣壯的說出這種話,白蕪錯愕反問。

白馥卻冷哼一聲,翻掌向她,俨然是就等她雙手奉上。

心中升騰起萬般的不甘與憤怒,白蕪一瞬不錯的盯着她,恍惚想起了荇兒的死狀。

“你為何,要将我的一切都奪走?”

嗓音稱得上無力的一句呢喃。

卻讓白馥眼中厲色大顯,低聲喝道:“我就是要将你的一切都搶走!白蕪,你為何沒有死在宮外,為何要回來?”

惡狠狠的語氣,激得白蕪渾身一抖,突然就想起了曾與她争奪財物的惡霸。

“父皇和母後最愛的是我,我才是大梁唯一的公主,所有最好的東西必須都是我的。”白馥居高臨下的說着。

下意識的伸手,按住了玉簪,白蕪目光閃躲。

頓了頓,白馥卻又突兀笑了起來,聲音也變得輕緩,“姐姐,你連母後都讓給我了,皇宮都能被你舍棄,這區區一個玉簪又能算得了什麽?”

眼看着她向自己逼近,白蕪眼睫顫抖的退後半步,身體猝然就撞上了另一具軀體。

寬厚的大掌,恰好就抵在了她的後腰上,暖意穿過層層衣料向她襲來。

“阿蕪。”霍旻辰彎腰貼向她的耳側,只輕聲喚了一下她的名字。

氣息噴灑在耳廓,白蕪指間猛地抖了一下。

母後、皇宮,都不是完完全全屬于她一人的。只有這玉簪,是霍旻辰專門給她的,唯一給她的。

“我不給。”

“什麽?”沒料到她的回答,白馥皺眉又問。

雙眸清澈的看向她,白蕪揮開她的手,語氣堅決,“我不讓!”

臉色瞬間沉下,白馥狠狠盯着她半晌,忍氣一笑,“好啊,那我要姐姐身後的琴師,為我彈琴取樂。”

“不行!”這次的拒絕更為幹脆。

看着她神情更難看,白蕪不受控制的瑟縮目光,“他手腕受了傷,不能彈奏。”

不動聲色的低頭,霍旻辰看向自己手腕,戴過鐐铐磨出的傷确實還沒好。于他而言,這一層皮肉傷壓根算不得什麽,他自己都忘了。

竟不知,她一直放在心上。

心中湧起了些許未明的情緒,霍旻辰貼于她腰上的手用力攬緊,原本淡漠的眼眸擡起,看向白馥微眯了眯。

怒極反笑,白馥冷冷開口,“可惜了,本還想替姐姐求個情的。”

心頭瞬間湧起些許不安,未等白蕪問些什麽,就聽到了太監尖厲的嗓音。

“殿下,咱家奉旨來訓誡長公主。”從外走來的李太監輕蔑掃過白蕪,沖白馥谄媚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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