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先慎乎德(一)
風湧而起。
所有人都愣在原地,甚至于許茹婧自己都錯愕的看了看手掌。
皇後許氏,溫柔賢良,身體不好後更是極少動怒,如水般的女子。
此刻卻用盡全身力氣,打了自己親生女兒一巴掌。
慢吞吞的伸手,白蕪摸了摸側臉。
只覺疼的受不了,比那日受過刑罰後的臂膀,還痛上許多。
猛地縮手站好,許茹婧眼神複雜的看着她,就像是在等她反應。
可白蕪只是安靜的,跪了下來。
“不知女兒犯了何罪,由母後親自動手訓誡。”
聲音唯唯諾諾,小心翼翼,和卑微臣下沒什麽區別。
忽得收起了心中僅存的一絲愧意,許茹婧冷眼看着她,“你是藏着何等歹毒的心思,竟敢故意将你妹妹的腳傷成那個樣子?”
渾身忍不住的抖了抖,白蕪仰起頭,呆呆望着這個保養得當的婦人。
她急匆匆趕來,不是過問自己離宮後過得可好,更不是探尋她傷勢如何。
原是來為她女兒問罪的。
“是白馥告知母後,我故意傷她的嗎?”
昂起頭,許茹婧藏不住眼中的驕傲,“馥兒柔善,受傷後甚至找了理由不來看我,唯恐我憂心,可再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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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時日,馥兒總說自己要潛心學習刺繡,她高興女兒總算對女紅感了興趣,便真的沒有多召見。若不是散步時偶然遇到了國師,恐怕都全然被蒙在鼓裏。
想着方才看到的,馥兒那駭人的傷,許茹婧愈發惱怒,口不擇言。
“你怎會是我生出來的孩子?”
猛然一顫,白蕪猶如五雷轟頂,不敢置信的直直看着她。
“娘娘。”此話太重,鄭嬷嬷上前輕喚一聲,可見皇後面色未有緩解,又嘆息着望向白蕪,“長公主,娘娘也是為母一時心急,你好生認個錯。”
為何是她認錯,為何永遠是她錯?
白蕪想不通,咬了咬牙,眼底隐見執拗,“白馥不敢見您,是她自己心虛。女兒生辰那日,是她故意設計荇兒引我到暮春樓的,昨日更是她執意搶我發簪在先,我……”
“那又如何!”
厲聲的斥罵,打斷了白蕪的解釋。
許茹婧只看到了她此刻的反抗之意,心中越怒,捂着沉悶的胸口,被氣得斜靠在鄭嬷嬷身上。“那琴師難道不是你執意要收的嗎?就在方才,你還全無形象的被他抱在懷裏,簡直是不知恥!”
臉色驟白,白蕪無措的惶惶顫動,不禁随着她的話語反思。
勉力順勻氣息,許茹婧痛心的搖頭,“至于一個發簪,更是可笑,她要你便讓給她又如何?”
輕輕巧巧一句話落入耳中,白蕪反思的念頭驟消。
秋風蕭瑟,萬物凋敝,一片枯葉飄飄揚揚落于她手邊。白蕪探身撿起來,指尖都沒有用力,枯葉便碎成粉末,手一揚就不見了蹤跡。
一通火發完,許茹婧慢慢冷靜下來,看着她也不可避免産生些許動搖,“罷了,你明日去見馥兒,好生對她認錯,便算了。”
似乎已是莫大的恩賜。
若是剛入宮的白蕪,此刻一定會感恩戴德的應下,恨不得立刻帶着能拿出最好的禮物去奉與白馥。
許茹婧顯然也是這麽認為的。
指尖殘留着些許塵土,白蕪忽得一笑,“多謝母後。”
面色稍霁,許茹婧略覺滿意,才想着要問問她傷得如何,卻見白蕪臉上笑意更深的開口。
“可我不去。”
神态立刻難看,許茹婧險些懷疑是她聽錯了。
臉上的笑容乖巧,白蕪坦然拜倒,“我就是故意弄傷妹妹的,活該被懲處,求母後賜罪。”
心頭一震,許茹婧竟退後了半步,反應過來後才氣得連聲發笑,“好,真是敢做敢當。”
“崇玄署近日為陛下準備年終祭禮,便罰你去崇玄署,抄百遍經書,不抄完不準回府!”
強撐着下令,許茹婧眼前發黑,差點朝前倒過去。
慌忙的扶穩了她,鄭嬷嬷吓得趕忙叫宮人擡辇,扶她上去坐好,便立刻回宮。
一行人浩浩蕩蕩,無一人再回頭看她一眼。
白蕪低着頭,只默默保持着跪姿,雙目失神不知在想什麽。
眼前突然攏了一層陰影,木然擡眼,便看到霍旻辰輕皺的眉心。
“你母後方才離開時,神色不太好,身體應該很不舒服。”
眼中早就不知不覺聚了淚意,淮橘知曉此刻不該打擾殿下,狠狠一抹臉,就斥着下人同自己離開。
對他的話反應很慢,白蕪呆了許久,才笑着搖搖頭,“無妨的,會有另一個女兒照顧她。”
嗓音細弱,像極了被她碾碎的枯葉。
霍旻辰詫異的擡眼,按了按心口。明明這些都是他安排的,可為何此刻望着她全無生機的樣子,他會有如此陌生的煩躁。
吸吸鼻子,白蕪努力撇去澀意,突然伸出手捏住了他的衣袖,“霍旻辰,我好像真的只有你了。”
對,就該是這樣,這就是他要的。一顆棋子,就必須全部依靠他,霍旻辰眸色深深。
擡手扶住她的後脖,按住她貼向自己,霍旻辰無聲落下一吻,掩下心底波濤。
——
崇玄署眼下正是最忙的時候,本身年終祭禮就是件大事,況且前幾日皇帝又下了令。
還要再撥付一筆費用來,新建道觀,廣納天下道士。
按說這聖旨本也該是戶部與工部去管,可道觀修建不比其他,每一址都要堪算風輿,戶部又三不五時的來哭國庫無錢,請求上達天聽寬限時日。
是以崇玄署令張純這幾日,委實沒有什麽好心情,面對被罰來抄寫經文的白蕪,臉色也算不得多好。
“長公主殿下此番來崇玄署,下官本該好生招待相陪,奈何近日事多,煩請殿下見諒。”
望着眼前空蕩的屋子,裏面只有簡單一桌一榻的陳設,白蕪客氣笑着行禮,“我本就是奉命來此受罰的,自不該貪圖什麽照顧,張大人只管去忙就好。”
許茹婧的命令,是她要抄百遍經書,否則不準回府,自然只能暫住于此,張純忙命人在隐蔽的後院清出這一間房。“只是……唯有一間屋子。”
一面說着,他目光移向了白蕪身後。
表情微滞,白蕪也不由得按了按額角,回頭就看到對旁人疑惑漠然無視的霍旻辰。
她前來受罰,自然也不準人随侍,連淮橘都都留在了府中。偏生霍旻辰,堅持要跟着前來,還說他又不是宮人,不受皇族調遣。
甚至附耳于側,說她每日的傷藥不能停,言談之中是暧昧的關心,白蕪鬼使神差的就答應了,在路上已是開始後悔,眼下對上張純探究的目光,更覺羞澀。
清清嗓子,白蕪故作淡然,“他只是來相送于我,待安定妥當便會離開,不會與我共宿。”
了然點頭,張純還想寒暄客套一二,門便被急促的拍響。
“大人,戶部侍郎又來了。”
張純不耐煩的對門外喊道:“要錢的是工部,讓他去找工部的人哭窮!”
“屬下回了,可戶部侍郎說入秋後北地蝗災鬧了許久,眼看又要入冬,新收來的一筆錢得留着赈災,實在是求您相商。”
眼底閃過一瞬間的複雜神色,張純飛快瞥過白蕪一眼,又恢複公事公辦的神情嚷嚷,“新建道觀是天子親自下的令,不管什麽錢、什麽法子,他戶部都得給!”
許是聽他語氣不善,門外之人低低應了一聲離開。
轉頭對着白蕪拱手,張純又笑笑,“讓殿下見笑了。”
“無妨。”白蕪搖搖頭,越過他坐在了桌案後面,神情也淡下許多,“大人忙碌,便自行去吧,我也得快些開始抄經。”
面上立刻劃過些許失望,張純沒了應付的心思,敷衍行禮離開。
門咔噠一聲合上。
白蕪卻神情一松,望着眼前攤開的經文與白紙出神。
“他是故意想讓你聽到這些的。”
耳畔突然響起霍旻辰的聲音,白蕪掩蓋般開始研磨,“可惜我不是白馥,不能如他所願将這些告知父皇,更遑論從中斡旋。”
頓了頓,白蕪又道:“我的傷已然大好了,你可以回去的,不用管我。”
再未聽到霍旻辰的聲音,只覺他腳步聲漸遠。
心中不斷念着“北地災荒”幾個字,白蕪心煩的皺皺眉,索性将認認真真開始抄寫經文。
倒也真的安定了下來。
肩膀與雙臂到底是還痛着,白蕪習慣性的皺眉忍受,筆下的動作卻實在快不起來。
算不上好看的字,在白紙上緩慢添加。
直到日頭漸沉,房中光亮暗淡,她才長舒一口氣,松開手中的筆。
胳膊立時乏困的垂落下來,白蕪難受的閉上眼,想揉一揉緩解,卻也擡不起另一只胳膊。
正嘆氣之際,酸痛之處突然來了一雙溫暖大手,如她所願一般慢慢揉捏。
驚訝睜眼,就見霍旻辰無甚表情的俊俏面容,白蕪不由怔怔,“你不是走了嗎?”
“阿蕪只有我,我又怎能不管你?”霍旻辰随口便道。
像極了心中認定的事,回得毫不遲疑。
目光瞬時軟了下來,白蕪抿唇笑笑,任由他動作。
略揉了揉,霍旻辰便拿出藥膏,擡手便要解她衣衫。
“等等!”按下他的手掌,白蕪眼神閃爍,這畢竟是陌生地方,她還做不到坦然寬衣解帶。
偏頭看她,霍旻辰轉手将藥膏放下,“也是,先吃飯吧。”
順手便将她拉了起來。
坐到了另一處的桌邊,白蕪才發覺外面已然安靜了下來,想來大多官員也已回家。桌案上簡單擺着兩碗素面,白蕪卻看得出來,是出自他手。
原來他方才離開,是去做飯了。
青菜,雞蛋,白面。
結束這糟糕一天的,原來是這樣的煙火氣,在她沒有注意到的時刻,他已然安安靜靜做好了飯等她。
濃濃暖意,讓她指尖都散去許多涼意,房中已更暗了,白蕪轉身想先去點燈。
“來人啊,抓賊!”
外面突然傳來了一聲驚喝。
白蕪手中的動作頓了一下。
“吱——”
身旁的窗戶傳來響動,一黑衣男子翻身而入。
驚的白蕪一激靈,手中的火折子落地,咕嚕嚕滾了一圈。
恰停在那人腳前,微弱火光搖搖晃晃,略照亮他面容。
白蕪更是驚訝,“沈将軍?”
哈,霍旻辰也看清了闖入者,陰沉着臉舔舔牙尖。
房門再次被人拍動,響起張純的聲音,“殿下,可看見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