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先慎乎德(四)
待白蕪終于抄完了整整百遍的經書,崇玄署已經歷完了一場風波。
離開之日,正好是立冬,天氣驟然冷了許多。
沒有官員顧得上這位不受寵的長公主離去。
捧着抄好的經文,白蕪一面朝外走,一面看過周圍匆忙行走的官員小吏。不知是否是那晚太暗,看不清楚那人面容,只覺再也沒有見過沈绫昀派來傳話的人。
撇下心中的思量,她步伐稍緩,朝後方看去。
霍旻辰安靜的跟在身後,察覺到目光,詢問挑眉。
“今日時辰還早,我們逛一逛再回吧。”白蕪笑眼彎彎的問。
下意識的想答應,察覺到心中思緒,霍旻辰眉心一蹙。偏頭錯過她的視線,漠然拒絕,“不必。”
略感失望,白蕪狐疑的盯着他看,總覺得從那夜之後,他與自己有種說不清的疏遠。
可轉念一想,他好像也原本就是這般冷冷淡淡的,即便他們曾數次親昵接吻,也總似隔着一層化不開的寒冰。
被她的目光看的越發煩躁,霍旻辰大跨一步,走到了她的前面。
一前一後的錯步走出署衙。
不解他莫名而來的火氣,白蕪抿了抿唇,無措的默默跟着他,正當按捺不住想要發問的時候,前面的人突然又停了下來。
來不及收腳,白蕪撲到他後背,撞的鼻尖都泛疼。
雙眼含淚的揉着鼻子,白蕪控訴探頭看他,“你做什麽?”
“便依你所言,逛逛再回吧。”霍旻辰卻轉過身來,眉眼溫和,伸手安慰般揉揉她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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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刻将雙眼瞪得圓圓,白蕪驚奇的看看他,才咧嘴笑,“好呀!”
雀躍得尾巴都快要翹起來。
許是取悅了霍旻辰,他低眉一笑,彎腰牽住她一側的手腕。
一同親親熱熱的跨過門檻。
“殿下。”
大門外右側五六步的距離,沈绫昀一身月白色披風,立于一輛馬車旁,低喚了一聲。
不動聲色的看過他們相交的手。
“沈将軍為何在此?”白蕪頓足問道。
刻意收回視線,沈绫昀上前半步,輕道:“我來接你。”
握着自己的手越發收緊,白蕪含笑偷瞥了身側之人一眼,才疑惑道:“你怎知我今日回府?”
“我不知。”沈绫昀頓了頓,眼神閃爍,“所以日日來等。”
眼底瞬間便起波瀾,白蕪咬唇,略覺心軟。
胳膊卻被人用力一扯。
便撞進了一人的胸膛,說話時聲音從胸腔悶悶傳入耳中。
“沈将軍真閑,可惜不巧,我與阿蕪有約。”
幾番交手下來,沈绫昀倒是也學乖了不少,徑直忽略霍旻辰的話。
而是低下身,認真看向白蕪的雙眼,“你助我抓住了張純與同夥,難道就不想知道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心弦恰好被撥動。
白蕪沒有發覺,此話落下,霍旻辰箍着她的手也松動了些許。
“學子暴動,科舉舞弊,與崇玄署令,這其中的糾葛到底是怎麽回事,殿下不好奇?”看出她的猶豫,沈绫昀繼續輕聲道。
冷風吹拂,白蕪裸露在外的肌膚都被凍出了雞皮疙瘩,冷得她一個激靈。
頭腦也清醒了不少,“憑我的身份,即便是好奇,也沒必要知曉這些。沈将軍該做的,是将審出的真相盡快回禀父皇,還學子們一個公道。”
苦笑立刻漫上了他的嘴角,沈绫昀用力捏緊馬鞭,“可我想與你同去。”
“沈将軍說的是,阿蕪是該去。”
腰側的手掌突然翻轉,将她推了輕輕一推,便讓白蕪走向沈绫昀。
錯愕回頭,就看到霍旻辰眼底晦暗不定的笑意。“阿蕪與此事有糾葛,你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協助抓住罪人,理應一同審出結果。”
這下不止白蕪驚訝,連沈绫昀都擡眼,認真的凝神看了看他。莫非這個琴師,看出自己的打算?
念頭剛起,他便又搖了搖頭,此人怎可能有如此智計。
霍旻辰卻不管她二人的臉色,将白蕪懷中的紙稿拿過來,便自顧自上了公主府叫來的馬車。
甚至不給白蕪一個挽留的機會。
讷讷撓頭,白蕪讪然望向沈绫昀,他已拿下了上馬車的矮凳。事已至此,白蕪也只好咬咬牙,鑽進馬車。
與上一次坐他馬車不同,方一進去,就看到裏面鋪好了白狐皮,坐上去暖呼呼的。
“這個給你。”
沈绫昀無聲坐在她對面,不知從何處拿來一個手爐。
“多謝沈将軍。”她的手總是格外畏寒,方才不過受了風吹,就已經紅腫起來,此刻抱着小巧手爐,難免舒服的眯眼笑笑。
不覺對面之人的目光也柔和下來。
馬車無聲向前移動,枯坐無聊,白蕪本想拉開簾子看看外面景色。
剛一動,橫空卻突然出現一雙手阻下她的動作。
按着簾布的手沉穩有力,沈绫昀對上她不解的眼睛,卻怎麽都說不出解釋。
總不能告訴她,自己此刻卑劣的貪圖與她獨處的時刻。
憋了許久,也只是動動嘴唇,“外面冷。”
觀她神色像是信了,沈绫昀微松口氣,望着她突兀開口,“原本與我有婚約的,是你。”
心底最隐秘的一處酸楚,被人剝離開來。
卻已不見了淋淋鮮血,也不知是何時被人醫好的。
白蕪突然發覺自己能平靜的說起此事了,“那又如何呢,沈绫昀?”
“三個多月前,你将我從污穢泥沼中拉出,認出我是大梁公主,告訴我你是年幼時帶我摘花放風筝的哥哥。沈绫昀,彼時你就是救我走出黑暗的光,回宮之前我随你同吃同住,滿心想的都是如何讓你多喜歡我一些,記起你我年幼時的婚約。”
悵然嘆氣,白蕪靠在馬車上,“可原來你從未忘記過婚約,只是履行給了另一個人。”
她就是這樣被完完整整的代替,父母寵愛,良人婚約,一切都歸了白馥。
沈绫昀努力牽動嘴角,才吐出一句蒼白話語,“誰都沒想到,你還活着,還能回到我們身邊。”
所以在白馥的及笄禮上,他接過景昌帝的聖旨,成了福順公主的未婚夫婿。無謂高不高興,他只知這是帝王聖旨,是地位所致必然的政治婚姻。
忽然不忍看他眼中浮動的哀哀沉痛,白蕪閉上眼,嘴角卻勾起一抹笑。
“沈将軍自幼學的是忠君衛道,抗旨悔婚你絕對做不出來。所以你看,又能怎麽樣呢?”
她唇角的笑意,簡直比敵軍淬了毒的利刃還要傷人,沈绫昀無聲捏起拳頭,也苦笑了起來。“殿下,或許你才是最冷心的那一個人。”
不知他怎麽此時還會說出如此責怪之語,白蕪再睜眼時,面上只有柔順笑意,永遠是那個安靜到無人注意的長公主。“我只是一直知道,自己什麽都抓不住罷了。”
“也不對。”突然歪頭,她笑眼中多了幾分真切,瞬間便像是灼灼盛開的桃花,“如今有一個,是霍旻辰。”
良久沉默。
最終是沈绫昀躲避着閉上了眼,握緊的拳頭久久不敢松。
載着壓抑,馬車停于刑獄門口。
跳下馬車,沈绫昀戴着挑不出錯的恭順笑意,“到了,請長公主殿下随我入內。”
——
京城另一頭,霍旻辰乘坐的馬車也停到了長公主府的門前。
兀自在馬車中坐了許久,再下來時,他臉色越發沉下了幾分。
手中抱着白蕪抄好的經文,霍旻辰沒有走幾步,突然被一個宮女打扮的人攔下去路。
那宮女高揚着下巴,頤指氣使的哼道:“認得我吧,我家殿下,叫你前去一敘。”
眸子凝了她半瞬,霍旻辰壓着心中的不耐繞過她。
“不認得,我的殿下只有一位。”
眼前一空,宮女難以置信的發愣,意識到他說了什麽後勃然大怒。轉身快步跑了幾步,這次直接伸出兩只手擋住他去路。“放肆!果真是跟着一個沒有規矩的鄉野村婦,敢拒福順公主旨意,你是不想活了嗎?”
真是聒噪。
蹙着眉心,霍旻辰面無表情的盯她看。
這目光太過瘆人,宮女的氣焰忍不住一點點的消散,都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他突然又松開了眉眼。
“也好,那便去吧。”
轉變實在突然,宮女怔怔放下胳膊,懸起的心卻始終有些惴惴。
本欲将手中的紙張交給門口的小厮,霍旻辰略想了想,卻突然勾起唇角,而後徑直往裏走向主屋。
淮橘早就候着了,遠遠瞧見他來,忙不疊得迎上前往他身後看,“殿下呢?”
“被沈绫昀接走了。”此刻,怕是連衷心都互訴了幾輪,哼。
聽到這番話,淮橘臉上原本的失望之色少了些許,長公主就該多親近沈将軍,而不是眼前這個總是冷着臉的小小琴師。
正在腹诽,眼前的人就将一摞紙遞給她。
“這是阿蕪抄好的經書,好生收起來,還要去宮中複命的。”
倒顯得他為公主考量了,自己就不知道嗎,淮橘橫了他一眼,手下小心接好。
交付給她,霍旻辰轉身便走,行了幾步卻沒有聽到想象中的問話,不由皺眉駐足回頭,“我要出府,你就不問我去哪?”
“你能去哪?”淮橘沒好氣的反問。
輕哧一聲,霍旻辰便走邊說,聲音順着風揚起來。
“福順公主召見,我此刻便去見她。等白蕪回來了,你一五一十将話告訴她。”
淮橘默默抽了抽嘴角,看着他的背影,無端就想起了鬥勝心極強的雄孔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