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先慎乎德(五)
監牢裏幽深黑暗,潮氣從牆壁不斷的泛出來。
因為年少時的經歷,白蕪對這種滿是血腥與肅殺之氣的地方實在是喜歡不起來,從踏入此地開始,就不由自主的微微顫着身子,緊鎖眉頭。
又下了一層臺階,沈绫昀眼尾一掃就看到了她不适的面容,腳步不免停頓片刻。
再走時,便帶着她去了更為幹淨明亮些的空牢房中。
命人将坐塌搬了進來,沈绫昀才下令将張純給提來。
察覺出他的照顧,白蕪抿唇,想要說些什麽。
“長公主身份尊貴,本就不該前往髒污之處。”沈绫昀卻先一步彎腰行禮,主動解釋道。
看着他周全的禮數,白蕪也只好點點頭,不再多言。
過道中,已然響起了鐵鏈拖地而行的刺耳聲,以及低低的斥罵催促。
眼前逐漸多了一個形容潦倒之人。
胡子拉碴,頭發淩亂,手指扭曲無力的垂着,似是已被掰斷,即便換了新衣服,血跡也随着他走動的步伐緩緩外滲。
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明亮的。
白蕪有些不忍的避開了眼。
“嘶——”
耳邊響起抽吸之聲,張純被人按壓着跪倒在地。
動手刑訊的本就是沈绫昀,對于他的慘狀,沈绫昀倒是無甚反應,只是在看到白蕪的表情後,擡手示意壓着他的小吏們退下。
Advertisement
“張大人,別來無恙否?”
張純被這句話語逗笑,呼哧呼哧的喘起了氣。“沈将軍……你這麽問,不覺得虛僞嗎?”
粗粝的嗓音,用極小的力氣說完後,還又用力咳嗽幾聲。
白蕪情不自禁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嚨。
“我也不想如此待你。”沈绫昀強忍着不再留意白蕪的反應,斂神看着他逼問,“若是你早些想通,前幾日的罪也不會受。”
張純卻突然用力挺直腰板,搖了搖頭。“我今日願說,不是畏了你的刑罰,是為了被關押的學子們!”
霍然擡眼,白蕪沒想到,那些學子還被關在牢中。
沈绫昀,也是一陣面色複雜的沉默。
緩慢的擡頭,張純略有失神,慢吞吞開口,語氣中多有嘆惋,眼中卻不見絲毫的悔意。“現将一切說明,萬般罪過就只在我一人,學子們皆可出獄。”
不覺打起精神,白蕪側頭與沈绫昀對視,屏息聽他言。
“我苦讀十數載,是大儒黎崇光的弟子,自幼立下的志向便是報效家國,肅清朝堂,讓天下萬民安居樂業。”
伴着話語,張純目露傲氣,說完卻又頹然搖頭,“方入朝堂,我确實是如此做的,剛正進言,也曾風光無限。直到有朝一日,我勸阻陛下不可再過于重視道術,更不可興建道觀,遑論成立這荒唐的崇玄署!”
動了真氣,張純握拳捶地厲聲說完,猛然咳嗽了起來。
白蕪望着他抖動的肩膀,卻只覺寒意,他如此厭惡道家與崇玄署,卻被景昌帝敕令做了崇玄署令。
每日經手着最厭惡的事情,費心費力扶持道術之風壯大。
“帝王之心,終是容不得反抗的。”張純低垂着頭,讓人看不清面容,眼神逐漸銳利堅毅,“可我自知,絕不能繼續在崇玄署做下去,我要回到朝堂,回到屬于我的位置!”
瞬時擡起頭來,張純的臉上顯露出幾分瘋魔。
白蕪一怔,便有一人下意識護在了她身前。
“所以,你便利用了春闱,做出這傳聞中的科考舞弊。”沈绫昀單臂伸直護于白蕪身前,臉上肅穆之色取代了一貫的溫和笑容。
眼底有着瘋癫笑意,張純扭頭自得道:“我的學問,當今朝堂有幾人比得過?出科考試題,誰不會來問問我的意見,評卷之時,誰又不會來聽聽我的評判?只要我能從中做梗,讓家世了得卻才學平庸之人上榜,再從中傳出流言,學子們怎可能不懷疑、不義憤填膺!”
聞言,沈绫昀亦難免震驚,“從頭到尾,并未真正有過科舉舞弊。”
“誰知道呢。”張純越笑,笑聲越覺瘆人,“我只知道,科考結果的異常沒能引起帝王重視,沸沸揚揚的流言沒有得到徹查。”
笑聲戛然而止,張純一字一頓,“直到我不得不慫恿學子們鬧上官衙,換來的也只是學子被抓。”
拍下沈绫昀的胳膊,白蕪上前半步,茫然搖頭,“布下此局,你能得到什麽?”
“自然是帝王的重新重視。”沈绫昀代替他做了回答,“若是如他所願,陛下從一開始就發覺科考結果有問題,必然會尋找一個合适的人肅清科舉,而他才學冠世,又是大儒弟子,必定是他。”
言止于此,沈绫昀也未免唏噓,“可惜你,終是不能得償所願。”
“你錯了!”張純卻忽的大笑,聳動着肩膀,“衆學子這一鬧,至少讓陛下看見了,書生之才可淩天,君子之志敢撼地,陛下絕不能再忽視這天下讀書人!”
氣勢迫人,逼得白蕪不由的退後半步。
過于激動,張純嘴角已經開始溢血,胸腔更是忍不住咳嗽,卻還是被滿腔的孤憤壓了下來。
他轉頭,看到了不遠處書寫記錄的小吏。
這份供書,一定會呈到陛下面前。張純突然用力的挺直脊背,悵然高呼。
“自崇玄署設立以來,道士與日俱增,他們不事生産,卻能得天下各處厚待,寰宇之內座座道觀,舉目望去皆是香煙。遮天蔽日,何其哀哉。我要這天地清朗,讀書之聲不斷,聖賢之道不絕。”
話語像是有了分量,能激起空蕩牢房中的塵土飛楊。
一時無聲。
直到捧着紙張的小吏,慌慌張張的湊到沈绫昀面前,将供書拿過去。
低眼掃了一眼,沈绫昀迅速冷靜下來,只揮手示意他去找張純簽字畫押。
一席話落,張純似是也耗盡了力氣,臉色衰敗,只有嘴角血色嫣紅。
像是磨不盡的心火。
他平靜的提筆,簽下自己名字。
接下來就像是一切都畫上了句點,小吏無聲的快速整理文書,沈绫昀與獄卒交代了幾聲,便回到白蕪身邊。
一面觑她神色,一面小聲道:“殿下,臣送你回去。”
目光看向枯坐于地的身影,白蕪抿唇點頭。
步伐移動,跟着沈绫昀走至牢房門口,白蕪卻突然停下來,轉身快步走到張純的面前。
“張大人,能夠靠着自身才學參加春闱的學子,一日需學多少時辰?”
少女的聲音輕靈好聽,有種格格不入的感覺,張純茫然眨眼,“哪怕資質再了得的人,也須得卯初開始,亥時再停,日日不停歇,自治學始十年甚至數十年不間斷。”
了然點點頭,白蕪又追問,“那這些學子,念書以來費用幾何?”
“你問這些做什麽?”後知後覺的不耐,張純瞪她一眼,委實看不上這個曾流落民間的公主。她懂些什麽?
可白蕪目光灼灼,只一直盯着他。
眉頭緊蹙,張純甕聲道:“這我哪裏知道,反正書本要錢,筆墨要錢,找教導先生更是要錢,何況京城路途遙遠,路上的盤纏,住店的費用,都是錢。”
“是,所以普通人家供出一個能參加春闱的學子,幾乎是全家老小用命省出來的錢。”
白蕪嗓音輕緩,張純卻更是煩躁,“你都知道,還要問我做什麽?”
一旁的沈绫昀,也不解的看她背影。
深吸一口氣,白蕪袖中的手顫動不停,可她只能用含笑的面容發問,“張大人,那這些學子與他們的家人呢?”
“什麽?”
望着眼前人滿臉的莫名其妙,白蕪只覺心寒,凍得她幾乎要流出淚來,她輕呵了一口氣,“學子一鬧,此次春闱,盡數作廢,那些學子與他們的家人,該如何呢?”
“張大人,因為你的大志,你知道有多少人陷入了深淵嗎?”
少女面容恍若溫柔小花,張純愣愣仰頭,心卻無端的慌亂起來。不,他是對的,他沒有做錯。“都是為了大局,而且又不是沒有下次春闱!我能死,為何他們不能做出這小小的犧牲?”
白蕪閉了閉眼,艱難吞咽一下,“張大人,你還是不懂,有幾個人能參加下次的春闱?”
“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可是現在,他們只是你完成志向的微末犧牲。就連你死了,你也是青史留名、後世傳揚的大義之士,可那些無名學子呢?”
突然睜開了眼,白蕪聲音極輕,“他們只能在誰都看不到的地方,潦倒死去。更可笑的是,他們還要感激諒解你。”
像是被人揍了一拳,張純脊背再也直不起來,幾乎貼在了地上大聲咳嗽。
話已說完,白蕪不再留戀的轉頭,邁步離去。
擦肩而過之時,沈绫昀好似看到了她眼底快速消失不見的鋒芒,忍耐着極大的驚嘆,他也快步跟上。
兩人離去,只留下牢房之中,張純一聲聲的嘶吼。
“我沒錯,你休想動搖我心智!”
喊了幾聲,便模糊不可聽,像極了困獸吼叫。
直到走出牢獄,重新坐在了馬車上,白蕪的臉色才緩和下來。揉揉眼尾,她轉眼便看到直直盯着她看的沈绫昀。
“怎麽?”
“沒有。”倉惶收回視線,沈绫昀搖搖頭,淡淡漫出笑意,“只是覺得,殿下方才像極了真正的長公主。”
像。心中默默重複了這個字眼,白蕪笑了笑,對他的誇贊并未回應。“如此想來,李太監許是被冤枉了。”
“想來便是張純一開始安排好的替罪羊。”沈绫昀點頭,目光看向她的臉頰,那裏曾被李太監甩過一個巴掌,“但他也算不得無辜。”
憶起李太監的飛揚跋扈與恃強淩弱,白蕪贊同點頭。
不願再糾葛這些事情,沈绫昀積攢着心中的勇氣,小心問:“天色已晚,我帶殿下去吃些東西?”
“不用了。”白蕪搖頭,攏了攏袖子。“我想快些回去,見霍旻辰。”
目光倏然一顫,沈绫昀緊捏拳頭,近乎逼着自己開口,“微臣僭越,殿下贖罪。”話音落下,就探身出了馬車,坐在駕車的位子上。
白蕪只一直低着頭。
天可真冷,就算是鋪了白狐皮,也抵抗不住寒氣,白蕪慵懶的眯起眼假寐,心中嘆道,真的好想見霍旻辰啊。
想縮進他懷裏。
可白蕪全然不知,此刻的霍旻辰正站在酒樓二樓的雅間裏,而白馥嬌媚的貼在他懷中,染着蔻丹的手指點于他喉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