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老幹為扶(三)

也不知是什麽原因,暮春樓的生意逐漸慘淡了下來。

不光其中的娈童少了許多,更是剛剛入夜就熄燈關了門,更襯得不遠處青樓的生意越發熱鬧。

二樓的一間房中,昏黃的燭火下,尹盍呈将手中名單上的一個人名除去。

數了數還餘下多少人,尹盍呈撐腮思量。

門被推開,一人飛身閃了進來。

立馬站起身恭敬彎腰,尹盍呈道:“屬下見過三皇子。”

“起身吧。”随手一擡,霍旻辰落座主位。

不等他上前來坐好,霍旻辰便先一步問道:“這份名單是?”

“是這樓中此前所有的娈童,劃去名字的便是已離開的。”尹盍呈回道。

低眸一掃,其中一人的名字他還有些印象,似乎就是白蕪身邊那宮女荇兒的弟弟。這些事情都是尹盍呈在做,霍旻辰也沒什麽過問的心思,轉而問起真正前來的目的。

“今日大梁宮中之事如何?為何白蕪回來之後,興致并不太好?”

按說,能得到被父皇看到的機會,她應該高興才是。

觑他一眼,尹盍呈屈膝跪坐為他奉茶,“殿下想問的,到底是什麽?”

是計劃中的圖謀,還是另一人的心情。

讀懂了他暗示之意,霍旻辰臉色稍沉,掃過他一眼,“自然是原本計劃有無纰漏。”

“有。”跪直身子奉茶,尹盍呈眼眸輕笑,“長公主殿下,拒絕了北地赈災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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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眯起雙眼,霍旻辰并未接他雙手奉上的茶,急聲道:“為何?”

憶起她的回答,尹盍呈一句概括,“長公主不願涉險,只想與三殿下相安一生。”

低垂着頭,尹盍呈盡量保持雙臂的平穩,一直舉着茶盞。他潛在的意識到,此刻不該去窺探三殿下的表情。

但還是感受到了他壓抑的呼吸。

良久,直到尹盍呈的胳膊都酸痛了,茶盞才被接走。

“她必須去北地。”茶香氤氲,霍旻辰的眉眼濕潤,語氣平靜而冷酷。

咽下多餘的喟嘆,尹盍呈跪直,“可需屬下再做些什麽?”

指尖輕點,霍旻辰動作頓住,“不必。”

她的事情,他來就好。

尹盍呈點點頭,茶水咕嘟作響,他繼續溫聲禀告,“景昌帝已然下令,要處死所有學子,明日午時行刑。”

“嗯。”輕應一聲,霍旻辰臉上并無意外。

頓了頓,尹盍呈又道:“任國師以來,不少信徒被我挑選成為死士,如今便是可為殿下所用的一支力量。待前往北地,自會保殿下周全。”

“嗯。”随手放開茶盞,霍旻辰神态淡淡,頗有些不經心。

深吸一口氣,尹盍呈不得不直視他,“可是殿下,若長公主就是不願前往北地呢?屬下觀她神情,此事實乃痛苦。”

霍然擡眼,眯眼盯着他,霍旻辰口中的話不容反駁,“她必須去。”

“沒有價值的棋子,會被我舍棄的。”所以她一定要有用。霍旻辰自己都未意識到,這扭曲的執着是從何而來。

尹盍呈低頭默了片刻,微嘆一口氣,“殿下,屬下今日鬥膽多言,請殿下一定要明白自己心中最想要的是什麽。萬事一旦開頭,後悔便也為時已晚。”

“夠了!”厭煩的站起身,霍旻辰眼中滿是不耐,這一刻尹盍呈的話與白馥所說糾葛,擾得他憋氣。

無意識的捏緊拳頭,霍旻辰冷冷道:“行軍打仗,最忌諱的就是擾亂軍心。雜念而已,不必再提。”

“屬下知錯。”尹盍呈俯身叩拜,不再多言。

撚撚手指,霍旻辰亦無再多停留的心思,大步朝門而去。

吱——

木門被拉開,他的身影卻僵在原地,半晌未動。

跪趴在地上,一直未聽到腳步聲離去的聲音,尹盍呈詫異仰頭。

“如若她當真違抗了聖意,大梁皇帝可會傷她?”

忽得響起了他有些艱澀的聲音。

尹盍呈勾了勾唇,嗓音畢恭畢敬,“只要殿下不想,便不會。”

得了他的回複,霍旻辰再未遲疑,快步而去。

燈火明明暗暗,暮春樓中,又是一片沉寂。

——

坐在梳妝鏡前,白蕪莫名的看着鏡子裏。

霍旻辰就站在她的身後,仔細的為她梳發。薄唇微抿,眉眼垂下便更顯專注,他做任何事情總能有一種自己的氣度。在某些時刻,白蕪會覺得他就算穿着乞丐的衣服流浪,也會有種不可親近的疏離。

今日一早起來,他就拉着自己說要為她梳妝,還說要帶她去街上游玩。

堪稱得上一句稀奇。

頭發已逐漸梳好,白蕪忍不住的開口,“今日,是什麽特殊的日子嗎?”

指尖細微的停了一瞬,霍旻辰與她鏡中對望,“自然不是。”

将打好的辮子往發髻上繞,霍旻辰忽然道:“昨日夜間,我做了一個夢,想起了年幼時的一件小事。”

“自幼時起,父親便對我十分嚴苛,每日課業繁重,而不容我憊懶分毫。所以我之一生,從未有過什麽玩具。”

他自顧自的說着。

心思微動,白蕪欣喜他肯說些自己的事情,不免溫聲鼓勵,“是逼你學習琴技嗎?然後呢?”

“算是吧。”輕撫着她的頭發,霍旻辰掩下眼眸,“直到有一天,我的琴技得到了父親的贊許,他送了我一個木雕的小鳥。我至今還記得,那小鳥的翅膀會動,很是靈巧。”

發髻已然梳好,霍旻辰俯身,從她不算多的首飾中拿出那一支墨玉簪。

手指上挑,露出發簪尖利的頂端。

“我很是喜歡那個木頭小鳥,抱着玩了一整天,連晚上睡覺都不肯放下。”

“所以第二天,父親當着我的面,把它碾成了木頭渣子。”

面上的表情僵住,白蕪愣愣仰着頭,望着鏡中他的倒影。

霍旻辰卻笑意不減,心中無聲輕道。

所以阿蕪,你要祈禱,你永遠不會是那個木頭小鳥。

玉簪穩穩插入發間。

白蕪安靜的打了個寒噤,方才有一瞬,她恍惚都以為發簪對準了她細弱的脖子。

像是感受到了她的怯意,霍旻辰眼中柔情恰到好處,單手與她相握,另一只手撫摸她的臉頰,“都梳妝好了,阿蕪,我們走吧。”

“去哪?”

輕呵一聲,霍旻辰偏頭,隐有戲谑之意,“這便是阿蕪說話不算數了,不是說好了,要為我新買一套衣服嗎?”

瞬間想起這件事的來源。

羞意襲上心頭,将方才的怪異感覺全然沖走,白蕪磕磕巴巴的躲開他的手,“買就買。”

二人一同用過了早膳,又搓磨片刻,出府時已近午時。

馬車沿着京城最熱鬧的集市而去。

不料想沒行多遠,卻越來越慢,到最後甚至不得已停了下來。

“怎麽了?”

車夫抹一把額頭的汗,對內道:“回公主,也不知是怎麽回事,行人好多,以至于阻擋了道路,恐得下車步行了。”

掀開車簾一看,果真是人頭攢動,聲音鼎沸。

白蕪皺皺眉,下車站好,“這是發生什麽了?”

“誰知道呢。”霍旻辰眼神純澈,瞧不出任何異樣,“往前看看就知曉了。”

揉揉鼻尖,萬幸此行只他們二人,倒也算得上簡便。白蕪轉身,沖車夫道:“也不剩幾步路了,你便在前面的巷子裏等我們。”

車夫應諾。

白蕪牽過霍旻辰的手,步步艱難前行。

越往前,湊熱鬧的人越多。

隐隐約約的,聽他們的議論聲中有“學子”、“可怕”、“枭首”之類的字眼。

字眼連在一起,群衆的議論也逐漸明顯。

白蕪忽然僵住了腳步,死死朝前望去。

集市前最熱鬧的地方,架起了一個刑場。

用力咬緊下唇,她不敢眨眼睛,盡可能用力的朝前擠去。

霍旻辰就緊跟在她的身後,目光一直垂下來落在她頭頂,眼波浮動。

某一刻,他似乎擡起了手腕,想要抓住她往回走。

可白蕪拼盡全力的分開人群往前,他的手,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她終于走到了刑場前。

彪形大漢,□□着上身,高舉的刀反射陽光,刺眼至極。

刀下,是十數個臉色灰白的青年學子。

周遭在一瞬間安靜了下來,靜到似乎能聽到耳朵自己發出的嗡鳴聲。

學子們死寂的低着頭,揮斥方遒的少年人們,眼中再也看不見任何光亮。

白蕪此前,是最羨慕讀書人的。她曾用滿是豔羨的目光,偷偷爬過私塾的窗戶。

學子們搖頭晃腦的念書,為書中之道争個急赤白臉,舉手投足間滿是對未來施展宏圖大志的豪情。即便是調皮搗蛋之輩,挨了先生的打後偷偷吐舌頭,也是生機勃勃。

可此時此刻,刀下的他們,像極了麻木的鹌鹑。

連懼怕都忘了。

忍着心口的鈍痛,白蕪擡起目光,倏然望見了沈绫昀。

沈绫昀并未看到她,只是擡眼看了看天色,擡手扔下來一根令箭。

手起刀落。

這裏都是最好的劊子手。

血水噴濺開,在空中揚起高高的距離,又猛地掉落在地上。

百姓們尖叫起來,瘋狂後退着離開,最後面的人被沖撞到,咒罵聲與小孩哭鬧聲四起。

唯有兩個人,還站在原處。

白蕪向來都知道,死人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可如今,看着滿地涼透的鮮血,她忽覺出奇的憤怒。她曾以為的,世上最明媚的那一群人,原來也能被人當作牲畜斬殺。

全屍都留不得。

靜靜的看着面前的背影,她顫栗不已,霍旻辰伸手想要觸碰她。

卻被白蕪一把甩開。

白蕪奮力往前奔去,被執刀的士兵攔住,也前傾着身體想要沖進去。

剛愕然的僵伸着手,又見她如此反應,霍旻辰擰緊了眉心。

聲響終于驚動了沈绫昀,他轉頭看來,在望見白蕪時立刻瞪大了眼睛。

煩躁的士兵,已隐隐有了抽刀的意圖。

來不及思量,沈绫昀蹭的一下站起來,走過刑場直奔她而來。

厲聲斥開阻攔的士兵,沈绫昀沒來由的不敢看她眼眸,只是彎腰行禮,“見過長公主。”

“為什麽?”白蕪開口,聲音浸滿了涼意。

“張純都認罪了,為什麽?”

沒得到她的允準,沈绫昀便維系着彎腰的動作,深深閉了眼眸。“陛下有令,挑釁天顏者,當誅。”

白蕪頓覺荒謬,失聲笑了出來,“天顏?”

“長公主……敢聚衆鬧事,從一開始,他們就選錯了路。”沈绫昀壓抑着心中真實情緒,盡力讓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

視線之內,她的腳步往後退開。

心下一慌,沈绫昀立馬站直身子,“殿下,你聽我……”

白蕪的目光并不看他,只盯着他的衣角。

怔忪低頭,便看到了他衣角上沾染的血跡,沈绫昀像是被燙到,立刻躲閃開視線。

連辯駁與解釋都變得徒勞,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他已經盡力了,想盡辦法勸說景昌帝沒有禍及家人。

渾身的血液奔騰,白蕪緊咬牙關,卻也無言以對。

“沈将軍奉命行事,亦是無奈。”

忽然,想起了一道清冷的嗓音,帶着不易察覺的安慰。

肩頭被壓上了一只溫暖大手,白蕪像是被驚醒一般,呼出一口憋着的氣。身體無力後倒,卻被穩穩接在了臂膀間。

霍旻辰身上清淡的香味,沖破濃重血腥,刺入她鼻中。

白蕪暗自用力的吸了幾口。

掌下用力,霍旻辰語氣輕柔,蠱惑着她此刻動搖的心神。“阿蕪,你對眼下的景象無奈又憤怒,如若你有帝王恩寵或權勢地位,也許你能有機會救下他們,阻止慘狀。”

正在訝異他為何會替自己說話,便見他臉色沒多好的沖自己使了眼色,沈绫昀心領神會,同樣輕聲道:“殿下,若想被陛下看見,被朝臣看見,北地赈災是個好機會。”

心髒驟然砰砰跳動。

白蕪茫然瞪着眼睛,來回看看他們,心血翻湧,更想松口應下。

卻忽得摸見了腕上的紅繩手鏈。

神志回籠,憤怒離去,眼前的一切景象變得可怕起來。

望着前方刺目的紅色,白蕪驚叫一聲,瞬間轉身背對着沈绫昀,縮進了霍旻辰的懷中。

“我不要,我做不到的。”

失望之色,同時出現在兩個男子眼中。

胸前的衣服被她用力抓着,霍旻辰能感受到她的恐懼與悲痛,焦躁不耐的擰起眉心。

“我此行來,只是陪旻辰買衣服的,無意打擾沈将軍公務。”白蕪最後放下一句話,拽着霍旻辰的手,落荒而逃。

走出人群好久,還不敢擡起頭。

驀地停下了腳步,霍旻辰忍耐情緒,低眸看她。

她眼下最依賴他,她想與他平靜安穩的過日子,是嗎?

捏緊了拳頭,霍旻辰揚起一抹笑意,眼底盡是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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