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老幹為扶（六）

景昌二十一年, 歲末，初雪。

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 最适合遮掩血腥味。

張純撞死于獄中的消息傳來時, 白蕪剛梳妝好，穿着宮裝準備進宮。

“當時他說，有東西落在了牢房裏要去取, 獄卒沒有跟随。久不見他來, 等察覺不對尋去的時候，他已經……人只剩了一口氣, 吊了一日，還是沒能救下來。”

沈绫昀站在馬車旁, 隔着門檻與白蕪交談，眼中透漏着疲憊。

雪花似乎厚重了許多，連铠甲都壓不下的肩膀，此刻微微松懈了一些，他繼續道：“黎崇光教徒無方, 判以流刑。陛下念及他年紀大, 準許春日再遠赴流放地, 可聽到這個消息後，也一病不起。”

白蕪一直低着頭, 從天散落的雪幕中, 看不清她的眼睛。

張了張口，卻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良久之後, 她才一直仰着頭, 眼圈通紅。

用力的睜着眼睛, 雪花落進了眼中, 她也沒有躲閃, 任由化作淚水滴落臉龐。

冰透了。

這場讀書人與道術的争奪，就這般稀裏糊塗的，落下尾聲。

“我只是将這些說與殿下，此事已成定局，切不可在陛下面前多言什麽。”沈绫昀強壓着閉了閉眼，冷靜道。

半晌，白蕪才揉了揉眼睛，皴了皮的臉，一動就疼。“知曉了。”

咔吱咔吱的踩雪聲，從身後響起。

白蕪回頭，就看到了臂彎上搭着大氅的霍旻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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喉頭滑動，沈绫昀用力的握起拳頭，側身避開。

厚重的大氅落在肩頭，柔順的白毛，堆在她的臉側。

瞬間驅散了所有的寒風。

吸吸鼻子，白蕪看着霍旻辰，他眼神認真的為她整理衣領。

開口呵出的氣，都快結成了冰。

白蕪聲音哆嗦着，“張純想要保下學子，黎先生想要保下弟子，可為何，他們沒一個人如願？”

既像是詢問，又像是呢喃。

白淨的手指忽得僵了一瞬。

霍旻辰低垂着眼眸，最後拂去她發上的雪花，“張純保下了文人的風骨，黎先生護好了師長的職責，就連那些學子們都不再籍籍無名，刻在了青史之上、百姓心中。”

“阿蕪，還有未死之人在等着你。”

忽然伸出手，白蕪用力的抱住他，深吸一口他的氣息。才像是積攢起了力氣，沖他微微一笑，轉身回到了沈绫昀的身邊。

“該進宮了。”

沈绫昀也聽到了他剛才說的話，側身與他輕輕颔首，才将白蕪扶上馬車。

車轍印朝着宮門的方向消失。

霍旻辰久立在門口，直到再也看不到他們，才抖落身上的雪回身。

咔嚓。

腳下踩斷了一根枯樹枝。

霍旻辰面無表情的低頭，足下用力，将那根枯樹枝徹底碾碎。

至此，大梁的學脈便算是截斷了，所有的大梁讀書人皆會寒心，精神不再，風骨全無。偌大的王朝，最深遠的根系被重創。

霍旻辰攤開手，接着從天而落的雪花。

他從未忘記自己的身份和抱負，他是北涼的三皇子。折斷黎崇光撐起的保護傘，找到曾經的副将，搞清楚他戰敗的真相，只是其一。更大的目的，原本就在此。

雪花是接不住的，化在手心裏，瞬間便結成了一層寒冰。

用力攥拳，霍旻辰快步入內。

地上如何，天公全無在意，只管繼續下着他的雪，很快遮蓋住一切痕跡。

——

飄飄落落的雪，陸續下了兩天。

等終于放晴的那日，恰好是白蕪赴往北地的那天。

許是為了彰顯皇帝還記挂着百姓，景昌帝難得停了一場講經，親自率大臣到宮門口相送。

晴空萬裏，殘留的雪搭在宮牆上，太陽一照就熠熠生輝。

像是撒了星子一樣。

身着官服的朝臣們位列兩旁，景昌帝站在最前面，對面就是并肩而立的沈绫昀和白蕪。

眼下正在畢恭畢敬的聆聽景昌帝的“囑托”與“教誨”。

可笑又無聊。

隊伍的最後面，霍旻辰遙遙看着前方，心下腹诽。

牆根處照不到太陽的地方，殘雪占據，格外陰冷。

突然有個小太監站在了霍旻辰的身後，小聲沖他道：“霍先生，我家殿下有請。”

側目看去，便見白馥不知何時站在了牆根處，攏袖等他過去。

微一挑眉，霍旻辰緩步上前，敷衍行禮，“見過福順公主。”

“這禮行的，白蕪可真是慣着你。”上次的氣還未消，白馥口吻不再熱絡。

牽牽唇角，霍旻辰無所謂的直視她，“這麽多雙眼睛看着，福順公主總不至于是想來找我麻煩吧？”

“上次我與你說的事情，你到底是如何想的？”白馥也真的沒有啰嗦的心思，直接問道。

眸色深沉，霍旻辰低頭，好笑一般的問：“殿下，你到底能給我什麽好處？”

白馥臉色有些着急，道：“我說過了，只要你提出來，不管多難，我都一定給你辦到。”

殘雪的邊緣，有一圈肮髒的水跡。

霍旻辰就低眼，盯着那處看。

直到原處的沈绫昀與白蕪開始叩謝君恩，他才終于擡起頭來。

眼底的情緒濃郁而看不真切，只在表層浮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唇角噙着的寒意比冰還涼。

白馥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好，我答應殿下。”

“天下至尊，不過帝王一人。我想要得陛下的青眼，所以無論事成不成，只要我為你做了，你便在回來後安排我為陛下獻樂，且舞者必須是我選定的人。”

先是一愣，意識到他答應了之後，白馥才長松一口氣，立刻真切笑了起來，“這有何難？”

拉着袖口，霍旻辰不緊不慢問：“所以，福順公主到底要我如何做？”

“北地匪禍四起，我安排的殺手，就會在襲擊你們的土匪之中。你只需要阻攔沈哥哥和侍衛的救助，配合殺手順利抓住她，很容易。”

停下動作，霍旻辰凝她一眼，似是随口問：“抓住之後呢？”

冷冷一笑，白馥眯起眼，“北地多山路，有一個風景絕美的懸崖，長公主将會從那裏失足墜落。”

她必須是大梁最尊貴的公主，往後小皇子唯一的姐姐。

吽。

號角之聲響起，昭示着遠地之行的開始。

——

舟車勞頓，這一詞實在是不虛。

皇命在身，又惦記着受苦的百姓，這一路上大軍可謂是極速前進，甚至連夜間都要趕一會路。

一直只能坐在四四方方的馬車中，即便是自幼吃慣了苦的白蕪，也渾身酸疼起來。

行了近半個月，終于在冬風蕭瑟的一個日暮時分，趕到了金池縣。

出了這個縣，便算是真正進了北地的地界。

暫緩□□馬的步子，沈绫昀退到了大軍中間，那裏行着白蕪的馬車。“殿下，前面的金池縣，好好休息一下吧。明日入了北地，有的是忙。”

聽到他的聲音，白蕪當即就想坐直身子，掀開簾子回答。

腰間橫着的手突然用力。

白蕪就重新跌在了霍旻辰的懷裏。

這些日子，他們同乘一輛馬車，可沒少受那些士兵側目，只是他二人皆未在意。白蕪這些日子身體酸痛，便都是窩在霍旻辰懷裏的。

無奈笑笑，她擡眼嗔了他一眼，才提聲對外道：“好，沈将軍安排總是最為妥善的。”

寒風穿行，不偏不倚将馬車簾掀開了一絲縫隙。

沈绫昀便猝不及防的看到了裏面的景象，身形相偎，像極了親昵戀人。

卻連這樣眨眼的場景都不讓他多看，簾子轉瞬落下，喉頭湧起些許澀意，沈绫昀自嘲笑笑，無聲的驅馬又去了最前面。

剛靠近城門，就看到了面有菜色的逃荒者，縮在城牆根底下，沖來往的車隊們招手乞讨。

卻在望見沈绫昀率領的軍隊時，一哄而散，似乎怕極了。

天邊的日色越來越沉，大軍便迎着慘淡的天色，肅穆行進金池縣。

入縣見過了地方小官，沈绫昀安排了大半的士兵守衛帶來的赈災糧食，便帶着其餘人護送白蕪去官衙休息。

不料想剛一踏入，就先被滿地的塵土與枯葉絆住腳。

沈绫昀立刻皺起了眉，側身喚來官吏，厲聲道：“長公主殿下來此，你們就是如此行事的，連清掃庭院都不曾？”

“沈将軍饒恕啊。”眼前的陳縣令同樣是一臉的瘦削，佝偻着身子站在他面前的時候，都像是能被一陣風吹折，“都是下官之過，未能早做安排，折辱了殿下。”

望着他一臉的可憐相，沈绫昀胸中的怒火反倒不好發洩，皺眉抿唇不言。

身後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

轉身，便見白蕪下了馬車，分開列隊的兵士們上前。

“沈将軍。”白蕪擡手示意免了他二人的禮，才微微一笑，望向陳縣令，“陳縣令，如今金池縣衙在列的官吏衙役共有幾何？”

老目擡起，陳縣令略有訝異，拱手如實道：“回殿下，如今縣衙中僅有微臣和一名縣尉，就連衙役也不過十數人。”

“怎麽可能！”沈绫昀驚訝低呼。

白蕪卻先笑着搖了搖頭，眼中飛快閃過一絲苦色，“俸祿發不下來，地方官員的日子有多苦，沈将軍怕是不會了解。有本事的人，都早早離開，另謀生路去了。”

“可積壓的公務，卻不會容人懈怠，偏偏混亂時期又難以治理，百姓們日子難過，紛争自然不斷。于是，縣衙就會有更少的人幹更多的活。”

她話語輕柔，卻勾得陳縣令眼中難掩悲色，擡袖捂住了臉。

沈绫昀仍又不解，“為何不向朝廷報告？”

“治标不治本罷了。”白蕪微嘆一口氣，不忍将後半句話告訴他。況且大梁全境的偏遠地方，大多都是這個樣子，就算是朝廷任命，難道又能都顧得過來。稅收多些的地方，朝堂還看重些，連自身境內百姓日子都過不下去的地方，朝中哪位重臣放在眼裏了。

沈绫昀自幼錦衣玉食，就算是後來征戰四方，看過不少苦難，也都覺得大多是戰争帶來的。可如今，第一次知曉原來在安穩無争的地方，竟然也是這幅凋敝景象。

不免半晌都說不出話。

陳縣令總算是忍住淚意，沖白蕪深深彎腰，“殿下所言甚是，金池縣雖則災情不重，可百姓也只是勉強自足，至今連稅收都未征到。我與同僚個個身兼數職，一時昏了頭，才怠慢了長公主。”

“無妨的，本來也只是暫住一晚。”白蕪輕笑着沖他搖了搖頭。

而後側過身，才見沈绫昀還在出神，便玩笑一般的歪了歪頭，“沈将軍，我可要站不住了，若是還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不讓我休息，本公主可要發脾氣。”

一地塵土中，她穿着簡單，笑的溫柔好看。

沈绫昀眉梢忍不住的抖了一下，慌亂退後半步，“屬下失職，殿下請。”

話音落下，淮橘便趕忙上前，扶着白蕪去了裏院。

強壓了壓情緒，沈绫昀肅容轉身，沉聲吩咐了幾個士兵自行去拿掃帚灑掃。

她可以不在意，他也必須保全她的尊榮。

院中立刻便響起了潑水與掃地的聲音。

“沈将軍。”

身後突然響起一道男聲，沈绫昀轉身，就對上了霍旻辰清隽的面容。

方才将他的表情盡收眼底，霍旻辰對他的心動了若指掌，冷哼一聲，也沒多客氣，“我只提醒你一句，來北地的一路上，太平順了。”

凝着他的臉，沈绫昀在此刻只感到了通天的嫉妒，同樣板着臉，不屑道：“本将軍，還用不到你一個卑賤琴師提醒。”

輕輕咋舌，霍旻辰驟然笑了笑，轉身離去。

站在了同樣拿着掃帚想掃地的陳縣令面前，霍旻辰攔下他的動作，“縣令大人，我這種卑賤琴師，只知道附庸風雅。所以這金池縣，有沒有頂好看的懸崖？”

面前忽然多了個恍若天人的男子，陳縣令愣了愣，才不明所以的答。

“荟風崖。”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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