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穹窒熏鼠(二)
冬日長夜漫漫, 本該是千家萬戶躺在被窩中,安然睡去的時候。
可方才遭遇匪禍的金池縣, 顯然沒有這等安寧。
縣令正拄着拐撐住自己疲憊的雙腿, 與僅有的手下挨家挨戶的探查着情況。
街上突然傳來一陣急切的馬蹄聲。
渾濁的雙目一擡,便看到沈绫昀眉頭緊鎖,急速往縣衙的方向而去。
速度堪比得上一陣風刮過。
心中實是已經火急火燎。
總算是看到了府衙大門, 沈绫昀急忙勒起狂奔的戰馬, 不等停穩就一下跳了下來。
入內一看,便見士兵們已經按照布防站在各自的崗位上, 三五一隊四下巡邏,連院中的污血都被清洗幹淨了。
慌亂的心瞬間安定, 看來此處的山匪早被擊敗,不知被他們關押在哪裏了。
顧不上過問這些,沈绫昀就急忙朝着燃着燈的裏院走去。
不想眼前突然出現了副将笑着的臉。
“将軍回來了,糧食如何?其他的兄弟們呢?”
步子被猛然一攔,沈绫昀不動聲色的蹙了蹙眉, 勉強噙起淺笑, 拍拍他的肩膀。
繞過他繼續往前, 邊走邊道:“只是虛驚一場,赈災糧一切安好, 弟兄們在後面, 你們也辛苦了。”
“為朝廷百姓做事,談不上辛苦。”副将卻頗沒眼色的又湊上來, 搓着手, “末将有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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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事稍後再說!”終是不耐擰眉, 沈绫昀錯手推開他, 大步到了白蕪的房前。
剛擡起手掌想要推門, 表情突然一頓,又改為屈指小心叩門,“殿下,你可還好?”
屏息等了等,屋中卻一直沒人回話。
沈绫昀皺起眉心,又敲了敲,“殿下,臣很是擔心你,況且也要報告赈災糧等事宜。”
依舊無人相應。
驟然翻掌,沈绫昀一把搡開門。
屋裏燃了滿屋的燭火,燭臺密密麻麻放着,邊緣挂着一層燭淚。如此多的燈火,就像是裏面的人有多怕黑。
沈绫昀忍不住眯了眯眼,适應光線之後,只看到霍旻辰坐在桌邊。
手邊擱着一碗剛煮好的面,而他則小心的擦拭着竹筷,一旁還放着咕嘟咕嘟冒氣的茶。
“為何不吭聲。”不悅的瞪他一眼,沈绫昀上前向床邊走去。
腳步卻突然停頓。
床上的被子散亂,依稀還是,殿下夢中驚醒後的樣子。
除了霍旻辰,房中空無一人。
心沒來由的一慌,沈绫昀大步走到霍旻辰身邊,“殿下呢?”
“殿下?”譏諷的彎了彎唇,霍旻辰将擦好的竹筷搭在碗邊,才仰頭道,“自然是被山匪抓走了。”
雙眸瞬間緊縮,沈绫昀面色僵住,反應一瞬便急急走至門前,才見副将撲通一聲跪下。
心裏升騰起不安,沈绫昀勉強穩住心神,厲聲叱道:“公主殿下,到底去哪裏了!”
“将軍息怒,末将方才就是要與你說這些!”副将從未見過沈绫昀如此盛怒模樣,不覺也微微慌神,連聲将所有的事情講清楚。
從聽到白蕪為了救霍旻辰,以自身性命相要挾的時候,眼中便驟然多出些微痛意。
直到副将的最後一個字落下。
沈绫昀低下頭,拳頭用力的攥着。
天上的月亮已暗淡下來,方才飄過一陣浮雪,此刻的天空倒是極為幹淨。
再過上不久,便要天亮了。
心裏有些忐忑,副将忍不住開口,“将軍……啊!”
心口突然被人重重捶下一拳。
身強力壯的漢子,被沈绫昀暴怒之下的一拳,硬生生揍翻,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你竟敢放任長公主被山匪帶走,甚至事後可以悠閑的清掃血跡,卻連派人跟上去救她都沒有!”
胸腔中燃着怒火,沈绫昀喘着氣說完,恨不得再補上他一腳。
卻被擁上來的士兵們攔下。
副将勉強緩過來,仰頭忍不住為自己辯解,“那可是長公主自己的意思。”
“你閉嘴!”沈绫昀高聲斥罵,如玉的面龐漲紅,氣得一把全推開身邊的士兵,手指向他,“長公主的命令是下給山匪聽的,你就沒長腦子嗎?”
“沈将軍何必動怒。”
盛怒之下,身後忽然響起一道不緊不慢的聲音,沈绫昀咬牙轉頭。
就見霍旻辰倚門站着,勾唇指指副将,眼神涼薄,嘴角的笑意就更顯得瘆人。“這位将軍可是護國安天下的人,只守護一個聲名狼藉又不受重視的公主,委屈了些。”
彼此都是聰明人,霍旻辰如此明顯的一點,沈绫昀立刻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臉色深沉,沈绫昀低喝:“李副将玩忽職守,自此降為百夫長,罰五十軍棍!”
“将軍!”副将此刻才是完全慌了起來,趕忙跪起,“我們都是跟着你出生入死的兄弟,眼下不去打仗來這勞什子北地也就罷了,你還因為一個女人就這樣處置末将,難道就因為你喜……”
“住嘴!”打斷了他不敬的話,沈绫昀面色隐有沉痛,悲哀的搖了搖頭。
“莫說那是當朝長公主,即便只是一尋常婦人,我都合該如此罰你!”
“你連眼前的一個女子都保護不好,更有何顏面,說自己可護國安邦?”
沈绫昀忍痛揮手,“再罰五十軍棍!”
副将被罵愣了,呆呆的任由士兵将他拖下去受罰。
遠處傳來沉悶的擊打聲,眼前再次空曠。
看着面前的背影,霍旻辰挑眉,偏頭道:“沈将軍如今竟說得出這種話,想來阿蕪說的不錯,你還真是頗受沖擊。”
面前的人忽然轉身,眼神冷冷的瞪着他。
站直身子,霍旻辰低頭笑,“怎麽,想殺了我為她報仇洩憤?”
拳頭捏起又松開。
沈绫昀用力閉眼,盡量平靜回道:“你本就是個柔弱琴師,保命是人之天性,終歸是我守護不當,是我之錯。”
驚訝偏首,霍旻辰眸色幽深,或許他也輕視了這位大梁戰神。
重新轉回身神來,沈绫昀召集起所有的兵士,“所有人聽令!”
“有!”
“即刻帶好兵器,全軍出動,随我去尋找長公主殿下!今日之事,所有人不準透露半個字,違者軍法處置!”
剛才懲處了副将,士兵們心中自有思量,得令後立即井然有序的列陣。
抱臂,霍旻辰開口,“阿蕪,天亮之後自會安然回來。”
唰!
方才還能平靜對他的沈绫昀猛然轉身,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将他按在了門板上。
霍旻辰這才看清,他眼底濃重的殺意。
“我不殺你,你不謹小慎微,眼下還敢阻攔我去救她?”額頭青筋暴動,沈绫昀壓低聲音,“你最好祈求她安然,不然回了京城,我一定用王法要你的命。”
對他的警告全不在乎,霍旻辰只是也冷着臉,無聲與他對視。
“救回殿下之後,我要你記住,她不是你一人的殿下。我也再不會,把保護她的機會留給你。”扔下一句話,沈绫昀狠狠松開手,轉身便帶着士兵們離開。
晨昏交替的時候,是最冷的,地上的白霜又厚了一些。
霍旻辰眼神幽暗的伸手,撣了撣被他抓過的衣領。
而後面無表情的關上門,坐回那燭火明亮的桌案邊。
忽然伸手,拿起筷子便扔在地上。
“還真是一往情深。”輕呵喃喃,霍旻辰低頭,看着眼前的面。
已漸漸沒了熱氣。
“就不該給你放這麽多肉糜,還多加了一個蛋。”
惡聲惡氣的說了一句。
随後卻又彎下腰,将竹筷撿回手中,細心的重新擦洗起來。
——
外面的夜空中,月亮安靜的移動着。
燭淚越積越深,蔓延在桌子上,白花花油膩膩的一層。
窗外也不知何時響起了鳥鳴。
霍旻辰木然的轉動脖子,看到了窗戶裏透出的光亮,才發覺已然天亮了。
碗裏的面,早就黏糊成了一坨,看着就讓人不起食欲。
阿蕪還沒有回來。
後窗突然被一顆小石子砸了一下。
倏地一下站起來,霍旻辰大步到窗邊,一把拉開窗戶。
外面站着一個身着道袍的中年漢子,渾身肌肉,一看就是習武之人,對着霍旻辰深深一拜,道:“主上,我們按你的命令,在荟風崖守了一整夜,并未有人來,更沒見到長公主的身影。”
尹盍呈曾将自己的信徒培養成了一支暗衛,從霍旻辰出京後就派到了他的身邊。
聞言,霍旻辰忍不住臉色微變,“旁的地方呢?”
“但凡是高些的山崖,都有人守着,可全無消息。”
眉心狠狠一跳,霍旻辰抿唇,周身漸起戾氣。怎麽可能,難道是白馥騙了他,那阿蕪如今到底在哪?
漢子見他模樣,趕忙低聲補充,“但主上下令的那個極善追蹤的兄弟,還一直沒有回來,應當還跟着長公主,可尋他留下的蹤跡。”
眼眸立時擡起,霍旻辰利落扯開身上的礙事外衫,露出一身勁袍,衣袖裏都藏着暗器。
“召集所有人,在城門外等我。”
“是。”漢子還是趁着府衙中沒有士兵看守,才敢只身前來的,得了令,立馬縱身跳躍,順着屋檐離去。
回到桌邊,霍旻辰望了望那一碗吃不了的面,忽得擡起來盡數倒在窗外。
扔開空碗,快步出門。
不料想剛走到府衙門口,迎面就撞上了灰塵仆仆的沈绫昀與一衆兵士。
——
瑟縮在山洞裏,白蕪坐在火堆旁,身體還在微微顫抖着。
衣袖裏,雙手與雙腳皆被縛了麻繩。
視線裏突然多了一條烤好的魚。
白蕪渾身抖了一下,怯怯仰頭。
便見蒙面的山匪不耐煩的皺着眉,側臉的傷口結了一層痂,被他暴力擦去半條。
又将烤魚往她面前遞了遞,他甕聲甕氣的道:“快吃!”
他一開口,白蕪就跟着顫了顫。
見他真的只是要給自己吃食,白蕪忍不住舔舔幹裂的唇角,小心的看着他問:“你不是山匪?”
“當然不是。”
愈發小心的把自己縮起來,白蕪咬着下唇,鼓足勇氣又問:“你,不殺我?”
“原本是要殺的。”不想他倒還坦誠,直白道,“可後來,我又接到了另一人的命令,要我只是關住你不回京城。”
眉眼瞬間擡了起來,白蕪直愣愣看着他,渾身的顫動竟慢慢停了下來。
正在那蒙面人困惑之際,就看到她眼中積起淚水,臉上甚至挂着凄涼的笑。
無端覺得有些發毛,蒙面人煩躁的把烤魚又遞給她,“聽話一點,不然我弄殘了你,也一樣。”
這句話,才惹得她重新害怕的閃躲開目光。
蒙面人頓覺滿意,想起自己收到的豐厚報酬,對她也難得生出些許憐惜。
見她雙手被綁着,便一把拉過她的手腕,單手解起繩扣。
白蕪就像只膽小的兔子,怕的不行,卻連躲都不敢。在他靠近的時候,就窸窸窣窣的抖動着。
繩扣松開。
“殿下——”
山洞外,忽然響起了呼喚她的聲音。
是有人找來了!
白蕪剎那間心生火種,下意識擡眼。
卻跌進了一雙殘酷的眼睛,蒙面人就隔她數寸,一手捏着烤魚,另一手還捏着解開的繩索。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3-08 21:50:53~2023-03-09 23:05:1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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