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穹窒熏鼠(三)
迎着清晨的霞光, 府衙外的臺階都鍍了一層光,霜化成的水沿着低暗的陰影處流走。
本該是一切向榮的景象。
眼前的沈绫昀, 卻不複少年将軍的凱旋英氣。深色落寞, 臉邊甚至沾染了一些黑灰,好似連馬都要騎不住。
霍旻成頓住腳,擰眉仰頭看他, “有蹤跡了嗎?”
縱身下馬, 沈绫昀緊緊的捏着缰繩,半晌才冷硬的搖搖頭。
心下微沉, 霍旻辰一語不發的越過他就走。
不料卻驟然被人狠狠拉住,偏頭一看, 就正對上沈绫昀的眼神。
眼底燃着一層絕望的灰燼,沈绫昀帶着怒氣惡狠狠道:“殿下出了意外,你就想逃?”
“她不會出意外!”誰知霍旻辰面上根本沒有懼意,壓下眉梢,篤定開口。
目光微跳, 沈绫昀不由自主的稍微松下手中的力氣, 喃喃, “可是已經一夜過去了,山林都被搜了一遍, 她只是一個弱……”
“她是白蕪!”霍旻辰蹙眉, 冷聲打斷了他,“她能在流落民間後堅強存活下來, 她是大梁唯一的長公主。在沒有找到她之前, 誰也沒有資格, 判定她的生死。”
神色怔怔, 沈绫昀情不自禁的放下手退開半步。
霍旻辰卻進了一步, 壓低聲音,“我現在或有辦法能找到她,你若是想救她,就立刻帶着你的親衛與我一起。”
無論如何,總歸是一夜過去了,發生了什麽誰也說不好,須得親衛不可。
垂首良久,就在霍旻辰耐心耗完之前,沈绫昀倏地擡起頭,“我與你去!”
深深望他一眼,霍旻辰立刻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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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绫昀也不再多言,朝兵士中點出十幾個人來,整裝便要跟上去。
“沈将軍——”
隊伍後面,卻由遠及近傳來一道嘶啞的聲音。
老邁的縣令拄着拐,一面高舉着手喊,一面分開人群往前來。
總算是站在了沈绫昀的跟前,呼哧呼哧喘着粗氣。
蹙眉駐足,霍旻辰遠遠站着,耐着性子等。
“縣令大人,我眼下還有要事……”
“老朽知道。”陳縣令搖手打斷了他的話,費力的大口呼吸着,“長公主殿下遇難,也是下官失職。可惜我金池縣沒有得力之人,解不了當下的困境。可是沈将軍,老朽這裏有一份文書,也須得你看看。”
從懷中拿出折成幾折的紙,陳縣令顫顫巍巍的遞過去。
擰眉打開,先看到了幾個鮮紅的手印子,沈绫昀猛地屏住呼吸。
長嘆一口氣,陳縣令同樣面有不忍,擦擦嘴角。“北地的災情實在太嚴重,昨日又落了雪,每日都在不斷的死人。北地四縣的縣令皆抵擋不得,聯名一起寫了這折子,請沈将軍早日帶赈災糧前去。”
“下官清楚,長公主尚無蹤跡,也深知不可在這種關頭攪擾沈将軍。可如此有分量的折子,下官更不敢擅留。”
“沈将軍早去一刻,就能多救下許多人。”
蒼老的聲音,帶着沉痛的嘆息,就像是萬千受困的民衆一般。
沈绫昀用力的捏緊手中薄薄的紙張,手背上青筋浮動。
幾步之遙,霍旻辰也挺清楚了他們的交談,譏諷一笑,抱臂冷冷的等他反應。
好似過了百年那麽久,沈绫昀才艱難的擡起頭。
看清楚他眼中的血絲,陳縣令都不由得避開視線。
“陳縣令,本将軍即刻帶人出發。”
聲音嘶啞沉痛,就像是撕裂着胸腔發出來的,沈绫昀用力的将紙張收起來,目光卻越過陳縣令,看向後面站着的霍旻辰。
“呵。”同他對視,霍旻辰扯了扯嘴唇,扭頭便走。
孤身一人越過重重身着铠甲的士兵,向着城外的山林走去。
頹然的閉了閉眼,沈绫昀忽得追了上去,在他消失前拉住他的胳膊。
挑眉轉頭,霍旻辰用眼神無聲詢問。
“我非是不願意救她,等我快速安頓好……”
“你不必與我解釋。”手腕輕巧一翻,霍旻辰就掙開了他的拉扯,“畢竟被你舍棄的也并不是我。”
喉結滾動,沈绫昀終究是什麽都沒說,從懷中取出鳴镝塞進他手中。
垂下頭,用勁攥了一下他的手,便決然轉身。
兩人背向而行。
——
快速到了山林中,霍旻辰便看到方才那漢子領着其餘人,列成了一排等他。
領頭的漢子剛一見了他,便快步迎上前,雙手奉上一個小紙條。
望見了他手心中的東西,霍旻辰眼眸一縮。
“主上,這是方才國師的信鴿傳來的。”漢子畢恭畢敬的說,念及國師時,眼中滿是崇敬的光。
霍旻辰伸手,卻難的遲疑的頓了頓。
黎崇光這個保護傘轟然倒下之後,那個副将沒了庇護之所,一定會四下逃竄。而只要他一動,蹤跡自然也就好查了。
故而他離去之前,讓尹盍呈暗中加強調查,算算時間也該有結果了。
“白蕪,你到底是什麽破運氣。”
突然笑了笑,霍旻辰飛快小聲低喃一句,便神色堅定的打開打開紙條。
果不其然,寫着副将的行蹤。
他們這些人,也是知道此行目的的,領頭的漢子忙搓着手問:“主上,可有尋人的方向了?”
“祝縣。”低眸說完,霍旻辰将紙條碾碎,順手抛在風中。
祝縣,是離這裏最遠的一個縣。
小心的看着他的神色,也琢磨不準他的想法,漢子只好直白發問,“離開京城前,國師曾說,一等重要的是主上的安危,二等重要的就是找到此人。我們是否,即刻前往祝縣?”
将手指擡起來,霍旻辰看到了指尖粘着的一些極細小的紙屑,愈發用力的搓搓手指。
紙屑卻越粘越緊,糊在指尖上,像極了他此刻煩躁的情緒。
眼眸驟然一冷,霍旻辰轉頭下令,“是,即刻前往祝縣。”
“是!”漢子興奮抱拳,帶着其餘的人就要轉身。
卻一直沒有人跟上來。
納悶轉頭,便看到霍旻辰還站在原地,漢子不由得小聲提醒,“主上?”
“出京之前,已給你們每個人看過他的畫像,他耳垂下方有可黑痣,你們都記得吧?”霍旻辰就站在原地發問,神色冷淡,山中的風吹翻他的衣袍。
邊緣染了一層霜,怎麽都化不開似的。
不解的互相看看同伴,漢子點頭。
“好。”霍旻辰沉聲下令,口吻平靜,就像是一個尋常之極的決定,“那便你們去尋他。”
臉色瞬間一愣,反應了好半天,漢子才鄭重抱拳,“主上放心,我們一定會完成命令。”
而後又蹲下來,在地上畫出一個符號,“那跟着公主的兄弟,用的就是這種符號,哪邊線長就是哪個方向。”
風聚了又散,很快,山林中就再次陷入了沉靜。
——
山洞之中,喊“殿下”的聲音剛剛落下。
白蕪緊張的咽了咽口水,烤魚的油順着眼前蒙面人的指尖,落在了她的手腕上。
她看的真切,近在咫尺的面容上,滿是殺意。
為了印證自己不會亂喊,白蕪抿緊了嘴唇。
“殿下——”
洞外又響起了喊聲,已距離山洞口十分近了。
眼尾低垂,掃過了自己被綁住的腳腕,白蕪強忍着害怕思索。眼下要是尋她的人進來了,她必定是跑不快的,可一拳将此人撂翻的本事,自己也必然是沒有。
正在愁悶之際,外面忽然又響起了一道聲音。
“你怎麽還在這?沈将軍下令了,要即刻清點人數,押送糧食入北地。”
“哦,快走快走!”
踩着雪的腳步聲,快速遠去。
白蕪依舊僵僵的低着頭,只覺她剛才的思緒可笑。
她怎麽敢,還奢望會有人來尋她,來救她呢?
眼前的蒙面人也忙松了一口氣,扯下她手腕上的繩子,将烤魚一把塞進她冰涼的手指間。
聲音竟也帶了幾分可憐。
“快吃吧,你也聽到了,別念想了。”
手指猛地抖了一下,白蕪仰起頭,眼眶紅紅的望他。
模樣可憐至極。
“你看到了,我剛才壓根沒有呼救的意思。我知道最後給你下令的人是誰,我怎麽可能還有心反抗?”
說完後,她苦笑着咬下一口烤魚,眼淚順着臉頰滑下。
蒙面人一時心中憐惜,撥拉了兩下火堆,舉起另一條烤魚,扯下自己的面巾。
算得上是普通的長相,國字臉,五官均勻,還不如臉上那道疤容易讓人記住些。
吸吸鼻子,白蕪眼巴巴望着他開口,“這魚,未免也太腥了。”
“條件有限。”回完她也咬了一口,男子同樣皺起眉,“出去之後,再吃好的。”
又賣力的咽了一口,白蕪無奈搖搖頭,“實在吃不下去,至少得去個腥。”
說完之後四下看看,突然眼神一亮,手指着他身後,“那裏不就有顆野菜,麻煩大哥采來它的根。”
念着她可憐,一介公主也難免嬌氣,男子便忍了下來,起身而去。
一顆石頭下,只趴着一些幹枯的葉子,三兩下扒開土,裏面的根倒還算鮮嫩。
白蕪欣喜的接過來,擦去上面的土,拾起一顆圓潤的石子就将根莖搗碎。
而後将其塗抹在烤魚上,将要吃,轉頭小心翼翼的問他:“你要嗎?”
男子只眯眼看她,搖了搖頭。
直到白蕪吃到了口中,甚至咬了好幾口魚肉,才放下心來。
就地坐下來,将剩餘的汁液也塗在烤魚身上。
用鼻子嗅嗅,果真有一股辛香,恰好蓋住了魚腥,甚至增加了些香味。
三兩下,便吃完了一條魚。
滿足的打個飽嗝,男子扔開手中的木杈,想起身帶她走。
不想剛一動,手腳就開始發軟,身體搖搖晃晃的踩不到實處。
頭也緊跟着沉重起來,男子怒極,“你!”
卻連擡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撲通。
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咚咚咚,狂跳的心總算落在了實處,白蕪長長的松一口氣,渾身癱軟倒地。
扔開手中的烤魚,以及手心裏偷偷吐出來的魚肉。
流浪的時候能活下來,她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辨別那些野菜有毒,哪些是葉子能吃而根有毒。
眼下的毒,只會讓他渾身無力癱一刻鐘。
飛速解開腳腕上的繩索,白蕪的眼眶依舊紅彤彤的,身體也在發抖。
她最後一次低頭,對上那男子憤怒卻無能為力的眼睛。
深吸一口氣,白蕪拼盡力氣一般的朝他喊,眼神卻十分空洞。
“我不是六歲的那個小姑娘了,要不要回京城,我說了算!”
也不知是說給誰的。
吼完之後,她踉踉跄跄的轉身,盡自己可能最快的朝前跑去。
渾然不覺她消失之前,山洞中的男子用力的擡起胳膊,朝着她的背影扔出一柄小刀。
草叢中卻跑出了一個人,擋在了她的前面。
噗——
悶悶的插進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