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穹窒熏鼠(五)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
清晨,比起從窗戶裏直照入房中的太陽, 叫醒白蕪的倒是帶着稚氣的童聲。
眼睛酸澀腫脹, 快要睜不開,白蕪不免伸手去揉。
手背剛一碰到,先嘶的吸了一口冷氣。
疼呢。
無奈的放下手, 白蕪只得頂着紅腫的雙眼起身穿衣, 外袍一抖,叮咚掉下來兩截玉。
是昨日被她摔斷的簪子。
呆呆看了看玉簪, 察覺到心中的難過,白蕪忽然很想嘲笑自己。
可還是在穿好衣服後, 認真的将玉簪貼身放好了。
拉開門扇,刺目的光亮讓她眯起眼适應了好一會,才見小葵正在院子裏搖頭晃腦的念書。
昨日一場鬧劇,在霍旻辰的離去後不了了之,老媪是個心善的, 帶走了小葵沒再打擾她。
見她出來了, 小葵也忙放下用來在地上寫寫畫畫的樹枝, 起身沖着她笑。
本想快步向她跑過來,又轉念想起老媪的話, 小葵趕忙背着手老實站好, 眼睛卻忍不住的往她臉上瞟。
昨日失态,白蕪也有些不好意思, 輕咳一聲主動向她走來, “這麽早便念文章, 婆婆呢?”
開口一說話, 才發覺嗓子也是啞的。
小葵在話音落下後, 轉身就蹬蹬蹬跑了,片刻後捧着一碗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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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小姑娘的善良擊中,白蕪動容一笑,接過來喝下一大口。
清涼的水入腹,在冬日的早晨,凍得人一個激靈。
倒是清醒了不少。
“婆婆去撿柴火了。”見她被冰得表情都皺起,小葵咯咯的笑着回話。
被她逗得,自己心情也放松下來,白蕪喝飽水将碗放在一邊,蹲下身看她寫的字。
本打算即刻就動身離去的,可是如今老媪不在,只小葵一個人,她倒有些放心不下。
兩人挨挨擠擠的縮在一起,一面搓手,白蕪微笑着贊嘆,“小葵的字寫的很好。”
秀氣舒展。
小葵腼腆笑着,尚且還不會回應旁人的誇贊,只不好意思的低着頭。
太陽漸升,今日倒是個晴朗的好天氣,略微熱了些,農戶們也都三三兩兩的開始出門幹活。小葵家處在村子的中間,基本能看到整個村子的全貌。
孩童們已經三三兩兩的聚起來追逐玩耍,奔跑的時候,偶爾會調皮的繞着曬太陽的老人玩,農婦們起來灑掃院子和喂豬喂雞。
一片平凡的熱鬧。
白蕪彎着唇角笑,風吹起她散下來的頭發,她擡手去挽,表情卻驟然僵住。
不對,這個村子裏,似乎全是老弱婦孺,連一個正值壯年的男子都不見。
蹙起眉頭,白蕪背對着門,蹲在小葵的面前,盡量溫和自己的嗓音,“小葵,為何一直沒見你的爹爹?”
“爹爹在外面做活呀。”小葵歪頭笑道,“和村子裏別的伯伯叔叔一塊呢。”
表情略松了松,白蕪點頭,“那家中的地,就只婆婆一個人種?”
“我們眼下都不種地的。”小葵用手撥拉着地上的土,蓋去寫好的字。
剛放松些許的眉頭,立刻又緊緊皺了起來,白蕪追問道:“怎會如此,那你們吃的糧食從何而來?”
用力的回想着,小葵回憶着大人們說話的模樣,學舌道:“種地收成不好,稅收又高,落不下多少好。”
吐舌笑笑,她拍着手上的土,“姐姐不用擔心,糧食爹爹他們會送過來,況且還有仙人呢。”
又是仙人,這村子裏到底是有着怎樣的活神仙。
白蕪低眸,斟酌着措辭,想能否再問出些什麽來。
卻見眼前的小葵突然瞪大眼睛,看了看她的身後,表情中多了些許怯意,“姐姐,昨日那個人,你真的不認識嗎?”
“自然不認識。”白蕪不知她為何問這個,擰眉,答得毫不遲疑。
“呵。”
身後響起了一聲冷淡的嗤笑。
汗毛瞬間立了起來,白蕪頭皮發麻,不敢回頭,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幻聽。
怎麽可能,再聽到霍旻辰的聲音。
後背卻突然被人攬住。
原本蹲在地上的白蕪,身軀忽得騰空,被人抱進了懷中。
頭發輕輕晃動。
她怔怔的看着眼前的俊容,霍旻辰抿着唇,緊繃的臉龐透露出他糟糕的情緒。
被抱着徑直往屋子裏走。
白蕪回神,猛地掙紮起來,卻被更為用力的束在他懷中,不由起紅了臉,“你放開我!”
“公主殿下不是說不認識我嗎,那就現在開始重新認識一次。”雙手一擡,霍旻辰将她抛在床上,并沒有退下就傾身而上。
立刻慌了神,白蕪不顧腳腕鑽心的痛,手腳并用的往床角爬。
腫脹的腳腕,卻突然被一雙冰冷的手握緊,凍得她身體發麻。
下一刻,霍旻辰幽冷的氣息就貼向了她的唇角。
“這裏,曾與我親吻過。”
他清冷的呼吸與白蕪慌亂的氣息糾纏一起,隔着一層頭發絲的距離,并未真正落下,轉而移向她的肩頭。
“這裏,曾被我上過藥。”
騰出來的另一雙手,探入她的衣服,層層往下,眼神卻還是冰冷的。
“還有這裏,我都……”
手指摸到了一件東西,霍旻辰突然停住。
饒是再多的怒氣,此刻也不免添了幾分羞意,白蕪咬牙喝:“霍旻辰!”
他卻一瞬間低下了眼眸。
“這不是都記着嗎?”
宛若嘆息的低喃。
白蕪愕然,還沒品味出他話語中的情緒,就見他抽手出來。
捏着她貼身放好的,兩截玉簪。
心驟然一停,紅潮在臉上飛速消退,白蕪從喉頭中泛出一聲嗚咽。
發簪深深刺入他掌心,霍旻辰擡眼,眼中的神色明明暗暗,“阿蕪,我沒有想要傷害你,你可相信?”
手指往上跳了一下,白蕪仰頭,看不透他此刻的表情。
好像是那般真誠,又像是蠱惑人心的面具。
“我早已安排了人,等你被帶走後就會救下你。”霍旻辰舔舔唇角,心中忽然生出了陌生的希冀。
捏着她腳腕的手,不自覺的用力,手指合攏,像極了鐐铐。
“我之所以能這麽快的找到你,也是因為一直安排了人,跟在你的身後。”
霍旻辰說完,面前的少女卻低下了頭,以為她不信,忙又道:“就連你逃走的時候,也……”
“那又怎麽樣呢?”
白蕪突兀開口打斷他,聲音緊繃。腳腕腫脹的痛苦,反而因為他冰涼的指尖,好受了些許。
“就算你是真的提前安排好了一切,你為什麽不告訴我?你放任我難過絕望,就自以為是的篤定了以後你一解釋,我就能毫無芥蒂的重新接受你。”
“因為你知道……”喉頭忽然一哽,白蕪洩出一聲悲鳴,“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你,所以你不會在乎我的心情。”
咯。
僵住的手指,發出腐朽指節跳動的聲音,霍旻辰低眸,倏的一笑。
能抖落下三層的雪。
白蕪試着縮了縮腳腕,卻還是被牢牢抓着,只得無奈嘆氣,“白馥深的陛下喜歡,你想和她交易什麽榮華富貴,我也不追問。我會離開這裏,去找沈绫昀,可我這幾日真的不想看見你了。”
沈绫昀的名字,像是一根刺一樣猛地紮在他心裏,霍旻辰驀的用力捏住她的腳腕。
白蕪都忍不住變了臉色。
“你休想!”霍旻辰面容陰沉,眼底卻是一片茫然,他聽到自己多餘的補充,“交易還沒有完成,你也不能洩露,你必須在我身邊。”
一時間,腳腕上的痛都顧不上,白蕪氣急的奪過他的胳膊。
将袖子往上面一拉,低下頭狠狠咬下一口。
用力到頭都在微微的晃動。
可霍旻辰就像是沒有痛覺一樣,只是低眼看着她,沒有皺眉,更沒有閃躲。
最後松開時,白蕪的牙根都在泛酸,她氣呼呼的仰頭與他對視。
“不繼續咬了?”霍旻辰忽得好脾氣的咧嘴笑。
甩開他的手,白蕪望着自己的口水和牙印,只覺解氣,“咬不動,牙疼。”
悶笑兩聲,他終于松開她的腳腕,擡手摸摸她的頭發,“那就下次。”
尚來不及躲閃,白蕪就聽到門被敲響,外面傳來陌生的聲音,
“郎君,可否給令夫人看病了?”
“稍等。”霍旻辰對外應完,按在白蕪頭發上的手指順勢充作梳子,三兩下将她的頭發挽起,從懷中掏出一支素銀簪子固定。
為她梳頭,他可謂是日益娴熟。
白蕪心緒複雜的低下頭,糾結的捏着自己的手指。
又理了理她的領口,霍旻辰才起身下床,整整衣袖上前打開門。
外面正站着一位背着醫箱的老者,還有趴在門框上滿臉憂心忡忡的小葵。
霍旻辰側過身,對大夫還算得上客氣:“先生請。”
待醫者進來後,卻一把關上門,冷哼一聲将小葵關在外面。
也不知在孩子氣的計較什麽,白蕪心中腹诽。
大夫卻已經到了床邊,笑着示意她伸手。
被他盯着,白蕪不情不願的配合。
仔細診完脈,大夫轉頭沖霍旻辰道:“郎君,令夫人沒什麽大礙,只是受了驚吓,開些安神的方子就好。至于腳腕上的外傷,得看看才行。”
“我不是他夫人。”白蕪沒好氣道。
橫她一眼,霍旻辰也冷哼一聲,“是,她是我主子”。說完就坐在床邊,将她的腳腕搭在自己的膝蓋上,親手去解鞋襪。
醫者立時捋着自己的胡須開始笑。
又羞又惱的紅了臉,白蕪抿唇,忍住踹他的念頭。
在傷處按了按,醫者心下了然,側身拿出紙筆寫了一道方子,“萬幸并未傷及筋骨,按這個藥方抓藥就好,只是這兩日要盡量避免走動。”
“這可不行,我還要趕路的。”白蕪焦急道,也不知沈绫昀那邊情況如何,她亦還有赈災的任務在身。
“腳不想要可以直說,我立刻就能給你廢了。”低眸掃她一眼,霍旻辰冷冷道。而後将她的鞋襪穿好,起身送醫者離開。
扣着手,白蕪聽到醫者離去後,悵然嘆了口氣,倒在床上背對着門躺好。
腳步聲響起,他無聲的給她拉好被子。
——
明明有霍旻辰在,白蕪本以為自己會是滿心的戒備。
可沒想到就只合了合眼,疲憊的身軀就直接睡去。
一覺到了晌午,白蕪起來時,看到屋內明晃晃的光,都有些晃神。揉揉眼睛,才發現眼睛周圍一片冰涼,早晨的酸痛都已緩解。
悻悻放下手,她一瘸一拐的到了門前,甫一拉開門就又被眼前的景象驚到。
老媪已經回來做好了午飯,正将飯菜往院子裏的木桌上放,霍旻辰手裏捏着幾卷書,彎腰給小葵教裏面的字。
不遠處的天空中,飛過幾只鴿子。
“姐姐醒了!”小葵眼尖,最先看到了她,拍着手笑道。
霍旻辰直起身,皺眉向她走來,伸手就想要攙扶,“不是說了不準亂動。”
立刻提着腳往旁跳了一步,白蕪避開他的觸碰,擡眼望着天邊,“眼下的時節,北地竟還有鴿子。”
空中的手腕僵住,霍旻辰面無表情的看她。藏于袖中的指尖,飛快将一張紙條碾碎。
“正好開飯了,快來。”老媪看出他二人之間仍有龃龉,忙笑着上前打圓場,扶着白蕪往桌案那邊走。
往後看一眼默默跟着的霍旻辰,老媪笑着壓低聲音沖白蕪道:“小夫妻鬧別扭再正常不過,可也不好氣性太大的。”
也不知道霍旻辰在她睡着的時候都編排了些什麽,白蕪忍着氣,無奈的沖她笑了笑。
坐定後,小葵也笑着撲了上來,“姐姐,霍哥哥好厲害,能尋來夫子都難找到的書。”
明明片刻之前,她還連靠近霍旻辰都不敢,現在卻能說他好話了。
白蕪轉頭,看着身側之人優越的面容,意有所指的開口,“他當然厲害,哄騙人心可有一套。”
舀湯的動作頓了一瞬,霍旻辰慢條斯理的将盛好的湯放在她面前,“黃豆豬腳湯,對你的傷有好處。”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蕪推遠他遞來的碗,“最讨厭吃豬腳。”
“那下次換別的。”霍旻辰笑了笑,将碗放在了自己的面前。
眼見氣氛尴尬,老媪忙打個岔,笑道:“對了,郎君要的那些藥,大抵和仙人給的藥方差不多,不如就繼續煎那個吧。”
“不必,我将藥材都買來了。”霍旻辰望着老媪,“只是不知這所謂的仙人,到底是何來歷啊?”
白蕪不覺也豎起了耳朵去聽。
立馬停下往嘴裏扒飯的動作,老媪眼中滿是尊敬,開口道:“那可是我們整個村子的恩人,是他給村裏的男人們指了條做生意的好路。以前仙人都不在我們村子裏住的,是從前段時間黎先生出了事,他才住過來。”
“黎先生,他不是修道之人?”白蕪納悶問道。
笑着擺了擺手,老媪點頭,“不是,仙人只是我們對他尊敬,再說了,他在我們心裏也确實是個活神仙。”
蹙起眉心,白蕪還想要問這仙人到底安排村子裏的男人們都去做什麽了,胳膊就被人暗自推了一下。
“吃點菜。”霍旻辰笑意淡淡,将一筷子菜夾進她的碗碟中。
心中莫名,白蕪見他眼底暗含的警告,神色一怔,将話語憋了回去。
有小葵和老媪不斷的打岔閑聊,一頓飯吃的勉強能算是寧靜。
飯後收拾碗筷,忽然村頭傳來急促的打鈴聲。
小葵立馬擱下碗,興高采烈的連聲笑,“爹爹要回來了!”
“這次怎麽這麽快。”老媪卻低聲嘀咕一句,而後也飛速擦完桌子,看向白蕪,“應是村子裏的男人們都回來了。”
“可真是巧。”應話的卻是霍旻辰,他笑意不達眼底,負手問,“我們可否前去看看?”
面上閃過一絲遲疑,老媪還沒答應,小葵就搖晃着她的手乞求。
咬咬牙,又看了眼白蕪,才慈祥道:“當然好,你們這般好的客人,他們自然也歡迎。”
院門外的小路上,別家的婦人們已經牽着小孩攙着老人朝村頭奔去,路過的還會好心叫一下老媪。
待白蕪他們跟着老媪趕到村頭的時候,狹小的空地上已經圍滿了人,紛紛踮起腳尖翹首盼望着路口。
“阿蕪猜猜,這些人們是去做什麽的?”霍旻辰突然附耳問道。
按耐着躲避的念頭,白蕪撇撇嘴,“我怎知?”
“是嗎,我還以為阿蕪也多少猜到了些。”霍旻辰面若寒霜,低聲道。
心口發緊,白蕪暗自合起手掌,祈禱不會是最糟的結果。
不過片刻,路口就傳來了男人們的喧嘩聲,地面都隐隐有些震動。
第一個人先露出了臉,後面緊接着竄出越來越多的人,都穿着農戶的短打,頭巾裹着頭發,身型都差不多的雄壯,臉上滿是橫肉。望見親人們的時候,眼中的兇光都成了最柔和的笑意。
有幾個心急的小孩子們看到了父親,蹦蹦跳跳的跑上去,被一把抱起親近。
看上去多麽的溫馨。
白蕪卻臉色發青,喉嚨發緊。
“眼熟嗎,那些山匪就是他們。”霍旻辰同樣面帶寒意,輕聲說完,捏緊了袖中的毒針。
亂世之中,土匪強盜,還真是一家子都不用再種地的好生意。
本以為這已是最糟糕的結局,可人群的最後,又走出了一個人。
看清楚他的面容,白蕪身形搖晃,差一點腿軟跌倒在地。
身旁的霍旻辰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眼神難得也一樣震驚。